在回来的路上，祁旭嵘一直就别过脸去，看着本就什么都看不到的黑压压的窗外。我也生着闷气，不知道他这是发的哪门子歇火。也把脸别到另一侧的窗外一句话也不说。只有汽车引擎的嗡嗡声，和由于颠簸而碰撞石子的声音。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窗外已经开始有星星点点的灯光，祁旭嵘终究是按耐不住，低沉地问我：“你还要准备和他见面么？”我本来就生着他的气。听他闷了这么久，问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更是气愤的说：“是，我打算以后天天跟他见面。”

　　他听了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也顾不得司机在，就对着我嚷道：“你才认识他多久？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这样轻率。”我听他语这样重，立刻脸都红了，跟他吵起来：“我如何轻率了？我什么时候认识他？不是你找了你表兄介绍我认识他的么？”他看我这样理直气壮跟他对着吵，气的脸都红了，拿眼睛瞪着我，我亦是拿眼睛瞪着他，还不等他又说什么，便兀自又饶了两句：“倒是你，这样的不庄重。怎么说也是我们求着他办事，人家怎么得罪你了，看你今天那失态的样子。不怕辱没了祁伯伯的家教。”说着也不顾得他气得面红耳赤，依旧是扭过头看着窗外的茫茫黑夜。

　　我估计他是被气得说不出话了，憋了半天才对着我的背影扔下一句：“那姓温的对你心怀不轨！”我又羞又恼，转过头与他怒目相对，愤愤得赌气道：“你真是不可理喻。就算是他对我心怀不轨。也与你毫不相干！”说吧扭过头再不理他，气得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他也是气不过，愤愤得扭过身子去，两人一路再无他语。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便直接回了叔叔那里。婶姨不在，月枚正在拿着一个圆形的撑子绣着一方手帕。我悄悄走过去，她竟然吓了一跳，连忙一把将撑子藏在身后。我看她这样紧张，便起了逗逗她的心，左夺右抢的想要从她手中要过来。她也就随着我的手左右躲闪，不小心小腿撞到凳子上，才被我一下子扑住。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所绣的帕子，是一方杏色纯色的丝帕，那帕子的正中偏一个角的地方，被月枚用鹅黄色的丝线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她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着，从没有正经学过这类针线上的活儿。针脚粗粗细细，参差不齐。有几针没绣好，松松的冇在外面一个线头。并不十分拿得出手。我于是打趣道：“你什么时候来了这闲情雅致，那么多现成的绢子帕子，倒叫二小姐你自己动手绣上了。”她红着脸，把撑子从我手中夺了去嘟囔着说：“人家绣着玩的吗。”我并没有再与她打趣下去，只当她是小孩儿心性，玩两天热乎劲过了便就拿不起针了。这时候，叔叔听到我来了，已经起身披衣走了出来。月枚便拿着她的针线簸箩回屋去了。

　　自从我嫁出后这些日子，一直没有见到叔叔。只见叔叔只是穿了一套白色的睡服，披了一件灰蓝色大衫就出来了，头发凌乱，又添银霜，眼睛里带着红色血丝，步履蹒跚，一直在咳嗽着，不多时日，就像是苍老了数年。我忙迎上去，帮他把原本披着的大衫穿了起来，然后关切的问：“叔叔怎么咳得越发厉害些？吃的哪位先生的方子？”叔叔缓了缓气儿回答说：“哪位先生的方子还不都一样，我这老毛病了，你别老挂念着，不妨事。”我知道我说多了也没有用处，便就在他的下首坐下不再提这些。

　　我把昨日与温慕廷见面的事情与叔叔说了，叔叔的眼光立刻亮了几分。欣慰地对我点点头感叹道：“想不到碧儿真的长大了，人大了，注意也大了。这样大的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也不乱了分寸。真有大哥当日的风范啊。”我笑着娇嗔道：“叔叔您又逗我。我能会什么呀。左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罢了，成不成还不知道呢。我这不是来跟您老商量讨教来了吗？”

　　叔叔欣慰地笑了笑说：“如果你能有这份心思，等到以后我不行了，咱们伍家的家业也不至于没个着落。”我打断他的话说：“叔叔您这说的什么话啊？我是来跟您说正事的，不是来听您说这丧气话，什么行不行了的，什么家业不家业，我现在已经是孙家的媳妇了。照理说出了门子的姑娘就不该管伍家这事，难不成叔叔是在怪我了？那我回去好了。”说着就作势要站起来，叔叔忙笑着指了指椅子说：“这丫头，长大了不经逗了。快坐下。”

　　叔叔抿了口茶水说：“你这个法子，不失为一个上好的法子。如此一来，我们也能摆脱洪帮，想那洪帮与孙家渊源甚深，而孙家又对伍德银号早有染指，想必也与洪帮摆脱不了关系了。就着这个结儿，能把孙家和洪帮一同甩出去，并靠上丘沁堂这座靠山。实在是一个妙计。”我接言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眼下，单单就解了这区区几千两白银的燃眉之急，是不够的，咱们家这些年不是在富昇银号还年年都有着定存呢么？”叔叔转念想了想说：“不错，这些年咱们家的现钱一直是只入了富昇银号的。粗算下来，也有几十万两之多，今年这还算是少的呢，比那些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啊。”我接上叔叔的话说：“是啊。如果那些定存压在了富昇银号出不来成了死定，那么即便是保住了这几千两，咱们孙家还是会伤及命脉，不但如此，多少年来咱们家的老主顾，也都是把钱存在咱们这，如果拿不回来，不光是咱们一家，就连他们，都会受到不小牵连的。”叔叔点了点头道：“不错，此时还要从长计议。这样吧，你着人把许掌柜请到家来，咱们一块商量着，顺便让他先粗算算咱们家在富昇号上的定存有多少，各老主顾每年的定存有多少，咱们得从富昇至少拿出来多少才行，想必全拿出来是不可能的了，但是至少咱们也要保全那些一直信任咱们银号的主顾才是。”我用力地点点头说：“叔叔所言极是。我这就亲自去请了许掌柜来。”

　　许掌柜见到是我，颇有几分意外，我也没有多跟他客套。把见了温慕廷的事情和叔叔的话带到。许掌柜叹了口气对我说：“大小姐，真不愧是伍老爷的大小姐，我只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倒被你真的淌出了这条路子。我是想都没敢往这儿想啊。如果知道小姐您如今有这等魄力，老爷他在九泉之下也定然安心了。”我迥然得笑了，说：“许伯您严重了，我哪有这等魄力，只不过是病急乱投医，又机缘巧合罢了。只念是爸爸在世时光明磊落，老天不亏待我们伍家罢了。”说着便拉着许掌柜一起，拿出近几年的账本，把伍家这几年所有的账目理出来，然后急匆匆地往家里去了。

　　在号上将这几年的帐都粗粗盘了一遍，虽然我和许掌柜两人一起，也是用了不少时候。等到我们又回到伍家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了。刚坐下来拿出账本没说几句，就听见外边锵锵的高跟皮鞋声由远而近，于是便知道是婶姨回来了。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貂皮大衣，把她原本娇小的身体裹得毛茸茸的，只露出一张雪白的精心描绘的小脸。看到我在，愣了一下，便不知道是对着谁漫不经心的说：“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了？把掌柜叫过来不说，连出了门子的姑娘都请回来了。”我听她这意思，想是她知道我可能是为了号上的事情和掌柜一起来的，不乐意我已经出嫁还来过问娘家的事情了。便站起来赔着笑说：“婶姨回来了。我本不过是回来拿点东西，刚好许掌柜也在，就一起坐下来聊了几句。”许掌柜也站起来圆场说：“是啊姨太太，我是来给二老爷送这个月的账本的，碰巧遇上了大小姐，多日不见，聊上几句。”叔叔看她这个态度，也不想与她多说话的样子，只是指着许掌柜说，“把你的账本送到书房吧，我有空了细看。碧儿，大厅冷，你也跟我去书房说话吧。”

　　婶姨只是背对着我们没有答话，也看不到她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我和许掌柜便对着她的背影鞠了下躬，跟着叔叔往书房走去了。身后传来依旧不紧不慢的高跟鞋锵锵的声音，向着叔叔和婶姨卧房的方向走去。

　　我和叔叔，许掌柜三人来到书房，长话短说，叔叔并没有对账目细细盘问。只是问了许掌柜定存共计多少，大主顾的定存有多少，要解决燃眉之急同时又要支撑伍德银号维持下去，至少还要拿回多少定存。许掌柜一边翻看账本一边说，“今年年景不比往年，现下被困在碣洲的现银也不过三千多两。这倒好说，只是咱们这几年的定存，算上利息，一共应有五千万两之多。就算是咱们家自己的钱尽数不要了，只取了老主顾定存在咱们家的，也至少要拿回来四万两才可以。不过，咱们家被困的消息想必外头都还不知道，这两日并没有件什么存款大户来提现的。如果这些大户不同时都来提现，给咱们周转经营的时间的话，想是也用不了这么多去。只不过，以防万一，咱们至少也得拿出来三千万两来，方能有底气支应着局面，以防又有变故啊。”

　　我听到这里，之前稍稍明朗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霾。这么多的银子想要提出来，可真是要好好的想个法子了。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一个丫头的声音翠翠得叫了声：“姨太太。”然后书房的门被推了开来。一个厨房的丫头端了三杯茶水在托盘上，进来对着我们屋内的三人行了下礼，径直走到桌案前面先后给叔叔，我和许掌柜端了茶。婶姨的身影在她后面闪了一下，只是站到书房门口说：“你今天的药吃了吗？给你们送点茶点。”说完扭头就走了。那个厨房的丫头听到婶姨说的“给你们送点茶”略略侧目不满地看了一眼婶姨的背影，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便也下去了。我听婶姨这话虽然是没有称呼，但是显然是对叔叔说的，便扭头望向叔叔。只见叔叔苍白的脸上双目炯炯，略带怒意和质疑的眼神望向婶姨转身离去的背景。然后想了想说：“我心里有数。今天就说这么多吧。以后的事，我再想想。我该吃药了，你们先回去吧。”

　　我看着叔叔的意思，像是在避讳什么，便也不好多问。与许掌柜对了个颜色，便怏怏地一起出来了。走出家门以后，许掌柜一脸费解得问我说：“二老爷莫不是有了什么主意？”我凝思着摇了摇头说：“想必没有。这得是个好法子才行，得让洪帮心甘情愿的给咱们打开银库，高高兴兴的把现银搬出来。”许掌柜听了只是摇头叹息道：“这谈何容易啊。”我微微地笑了笑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必须要走下去了。办法总会有的。”许掌柜只是对我摆摆手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我便叫了车子，先目送他而去。

　　我也正欲要叫了车子离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便转身又折返回来。走到厅堂的时候，听到叔叔和婶姨在他们的房里又叮叮咣咣的吵了起来。厨房那边两个小丫头朝着他们的房门吐了吐舌头。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今日回来，又掺和进了号上的事情的缘故吧。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便悄没声息得一个人上楼来到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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