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了怀抱我的手臂，又抓住我的双肩。像是怕我一瞬间就会消失。深深地望着我，像是要从我的眼底看到我的全部。许久，才艰难地张开口说：“碧儿，你听我解释。”然而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只想离开这里，回到原本属于我的世界里去。我试图推开他的手说：”我不想听，我想静一静，请你放开我。“然而他就像一座雕像一般纹丝未动，手就像两把大钳将我箍住，我挣扎了半天没有结果，有些恼火。
“你先放开她。”就在这个时候，旭嵘紧随其后也跟了出来。他快步走到我的身边，强行掰开慕廷的手，对他说：“今日太晚了，我先带她回去。过两日都平静了再说。”他的声音平和如常，但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冷静与坚定。慕廷渐渐地松开他的双手。就在他不再用力的那一刻，我已被旭嵘拖着向前走开。我被他拉着向前走，没有回头。但我分明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牵扯着我，直把我的灵魂丝丝抽离。
旭嵘把我塞进车子，用力甩上车门。我感觉到他的怒气与隐忍。我们各自向窗外扭着头，都不说话。我的身体被雨打湿，有些颤抖，我倔强地想让身体平静，但是越是用力，越是颤抖地厉害。车内的气氛异常诡异，阿肃不明就里，想打破这种尴尬，试探地搭话：“祁先生的事情，办的如何？”旭嵘依旧扭着头，没有答话，脸色比夜色更加暗沉。阿肃等了许久，没有任何回应，便也未再出声，只是将车子开的更加平稳。
夜色如墨，又如我的心。阴暗无边，不辨方向。就这样在沉默中夜行了不知道多久，车子戛然而止，仔细一看，我们已经停在了孙府门口。门口灯笼的颜色在夜色中如星如豆，忽明忽闪，夏虫在暗处鸣啾。全世界，最终竟是这里，为我点着一盏灯，留着一扇门。我觉得有些荒唐，有些可笑。是啊，这才是我应该在的世界。阿肃在我之前跨到门前，拍响了大门，很快，莫管家就将门打开。在心底里，我还从来没有将这里视之为家过。但是此时此刻，只有这里，给我温暖，让我安身。
我跨过大门，听见莫管家与旭嵘和阿肃寒暄招呼，客气地道别。听见大门吱吱呀呀地关上，世界重又归于安静。下一刻，我的身子一软，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天色大明。就看见香玉在我的床边兴奋地叫着：“醒了醒了，小姐醒了，小姐终于醒了。”我张开嘴想要说话，却觉得唇舌干裂，喉头像被铁片划着一样疼。然后我便想要坐起来，又只觉得浑身都是酸痛无力，身体像是一团软泥一样使不上劲。香玉赶紧走过来将我扶起，让我靠在她的身上，心疼地说：“小姐怎么高高兴兴地出门，回来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被她这句话瞬间拉回了现实。所有的记忆在心中渐渐清晰起来。我终于知道那日所见并非是梦，一个声音在心底对自己说：“克明他，订婚了。和青青。”香玉看我依旧是愣怔，有些害怕地晃了晃我，说：“小姐，小姐你怎么不说话呀？小姐，你对我说句话。”我看到她慌乱焦急地目光，缓缓开口问她：“我睡了多久？”“一天两夜了。”这么久了，外面的世界早该喧闹如常了吧。我深深地叹了口气。香玉兀自地说着：“小姐刚回来就晕倒了。衣服湿漉漉的，浑身滚烫。祁少爷送了好几次药过来。阿肃也来过。大家都急得不得了。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小姐要吃点什么？祁少爷说，醒了之后要多喝水，用些清淡的，要不，我让厨房去熬些粥？”她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麻利地立刻出去准备，我的周遭渐渐安静下来。
痛苦与寂静相伴而来，悲伤与寂寞再次丝丝漫过我的心。我摸索着，从枕头下面掏出那方手帕。干净素雅，手感细绵。像慕廷往日手指的温度。摊开手帕，赫然一枚珍珠胸针。柔黄的珠光在晶亮的水晶闪耀下更显沉稳，像慕廷昔日的目光。他本就不是属于我的吧。我怎可配上他这么好。他本该有门当户对的婚姻，耀眼美丽的爱人，让人羡慕的风光。而我，都给不了他。我本该早知道应有这样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措不及防。
心下这样想，便不再那么痛。告诉自己，要快点好起来，做该做的事。竟然吃了满满一大碗白粥。香玉和管家看我的样子，略有回缓，便也都安下心来。不多会儿，香玉又进来说：“小姐，祁少爷来了。”我并没有下床，也懒得再梳洗打扮，就直接让他进了屋里来。他径直来到床前，抓住我的手腕把了把脉，又摸了摸我的额头，说：“没事了，吃些清淡的，多养几日就好了。”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许久了，方说道：“谢谢你。”他仿佛还带着气：“说什么，你我还用得着谢字，几副药而已？”我只道他年龄渐长，气性也变得更大。又说：“是谢谢你，什么也没问我。”他抬起头瞪了我一眼：“你自己都这样糊涂，能问出什么？我自会去问他。”我听了有些意外，又想了想，觉得是了。以旭嵘的脾气，定不会假装不知的，但是慕廷，他若会说，应该早就让我知道了吧。便喃喃道：“问他做什么，他又能说什么。”旭嵘看似不想再提他，讪讪地道：“他如何分辨，你今后自己听他说吧。”
我也不想再过分地陷在此中，便转而问他：“我那天，扫了大家的兴致。你和那几位先生谈的怎么样？没有影响你们太多吧？”“没有，谈的很好。几位都是这方面知根知底游刃有余的能人。对我帮助不小。我这边已经着手操办具体手续章程的事情。快到了要用钱的时候了，你跟二叔说了没？能不能入我一股？”我心里稍稍安稳了些，没有耽误他的正事，最好不过了：“提过，二叔并不反对，只是说要和几位账房仔细盘算，再看看有多少活钱可以入，我想，应该问题不大。等我好些了再去问问看。“他的面色轻松了些。提到他喜爱的事情，他也是滔滔不绝。虽然我听得不是十分懂，但是看到他兴奋的样子，也是替他高兴。心里便好像没有那么些苦楚了。
真应了那句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已经使自己尽量不要再去想他，去想那些心痛的事，尽量让自己多吃，多睡。即便如此，还是过了七八日，身上才算慢慢有了劲。在屋子里闷了这些日，身体稍见轻快，我便想要出去走走。香玉忙放下手中的事，紧跟着我说：“小姐，我跟着你，咱们俩一块。”我看她手上还有未忙完的事情，便说：”不用了，我就是去看看二叔，也不远，坐坐就回。放心吧。”香玉想了想，看我只是回去伍家，便放松下来，说：“那小姐你身上刚好，别待太久，快点回来。”我点了点头，便出了门。
夏日的清早，日头已经有些晃眼，蝉声已然开始聒噪。要入伏了。我捡着树上的阴凉，慢慢走在大树下。就在巷口的拐角，被一个身影堵住。慕廷就倚在巷口的墙跟脚下，抽着烟，面色阴沉，目光飘忽，像一棵孤寂的树。他被自己吐出的烟雾包围，脚下赫然一片长长短短的烟蒂，我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几日不见，他消瘦了许多，满脸胡茬，眼圈青黑，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温度，腮边的棱角更加分明。看到他的一霎那，我的心仿佛被一个大锤夯了一下，开闷闷的发疼，心痛让我有些无法呼吸。
霎时看到我，他有些措不及防，赶忙把手中的烟掐掉，用手胡乱拂去挡在他眼前的烟雾，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与冷静。围绕着他的烟气渐散，他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眸色开始聚集出光芒。我没有躲开，也自知躲不掉他，我就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肩，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要说什么，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终只是吐出三个字：“跟我走。”我本不想出来太久，只是想回家去同叔叔，月枚说说话。于是我本能地要撇开他的手臂，他不知从哪里突然使出来的力气，拖着我往巷口的另一侧走去。他把我抓的有些疼，我本能地挣扎着，但无济于事。在巷口另一侧不远的地方，他拉开了停在树荫下的车门。将我按在车座上，他用力将我定住，直到我再不动弹。心痛地看着我，干裂的嘴唇又挤出三个字：“求你了。”
我仿佛中了他的魔咒，浑身上下顿失所有力气。与其无果，不如断的明白吧。这样想着，就见他关上车门，绕到另一侧上车。车子开的飞快，颠簸的很，我被晃得有些想吐。不多时，就开到了捉云山，我就知道他会带我来这里。此时，荻园的宁谧与偏僻，在我看来更像是见不得光的羞辱。我推开门下车，呼吸者竹林里清澈香甜的空气，平复胃中的各种翻腾。然后踏着青石阶而上，没有走进荻园，反而径直向着更深的后山走去。
仍旧是那片竹园，仍旧是那条小径，仍旧是那块石头，一切似乎不曾改变，但一切业已不可追寻。他就在这里追上我，从身后将我紧紧抱住。我没有反抗，我私心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最后一次他拥抱我。我不要挣扎，我不要动，我怕不小心挣脱了他这次的怀抱，便再也没有下次，那样我会嫌这最后一次拥抱太过短暂，而无法离开的更加洒脱。
直到我认为已经拥抱的足够长，足够满足，听到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一直开不了口。对不起。”我反而笑了：“没关系，我不怪你。”我要走的洒脱，不要给他牵挂。与他在一起的分秒都是美好，每一次见面都温馨甜蜜。所有都是我心甘情愿。我在他的怀中转身，抬起头看着他，举起手抚摸他嘴角的胡茬，对他说：“没关系，克明。我不怪你。我只是觉得太快了，舍不得你。”他的名字，就是我的心痛。唤出他名字的那一刻，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我不想再哭的，我想让他最后看到的是我的笑容。
他像是一个做了错事又得到宽恕的孩子，紧紧地将我搂住，有些紧张地说：“跟我离开，好不好？我们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只有我们两个”。我顿时明白了，我说不怪他，他以为我还可以像以前一样，他以为我们还可以继续这样下去。可是，我是准备离别的呀。但，他可以为我这样说，为我放下所有，和我浪迹天涯，这就足够。可我不能这样做，我不可以做使他背弃所有人的罪妇，那样，所有人便也会背弃他。
过了很久，我回答他，又像是在回答我自己：“不可以，克明。我们没办法再继续了。”他像是又被谁重击了一下，眼中喷射出痛苦的光：“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走？”我喏喏地回答他：“这里是你的世界，有你的所有。青青，她很好。”他的眼底是无尽的绝望，重重地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慌乱地向我解释说：“她不是，她只是，她只是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为了结盟，才这样的。我不喜欢她，我只是被逼无奈做做样子。”“做做样子？好，可样子既然做了，就要好好做到底。不然所有人都看到的事实，你突然走了，如何收场？青青她很好，你不要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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