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往南柳巷接上旭嵘，未作停留，车子便朝着碣洲的方向驶去。我们二人都似比平日里雀跃些。他是因为即将要见到想方设法终于搭上线的，可能对他的新事业有帮助的重要人物。而我，自然是因为，又要见到多日不见的慕廷。两个人的激动之心各自显露，也都不刻意遮掩。互相打趣着对方的衣着打扮，弄的阿肃也跟着活跃起来，时不时插嘴讨论一番。
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觉得并未有多长的路程，便已尽了碣洲城内。人流越来越多，集市越来越嘈杂。在最热闹的一个路口，车子戛然而止。透过车窗向外看，就见“仙人乐舞厅”的大牌子就在眼前。
我和旭嵘下了车，阿肃绕过来对我们交待说：“伍小姐，祁先生，我们少爷和他的朋友约得时间是三点钟，现在还不到点，你们先进去吧，少爷应该已经到了。”然后便去停车了。我和旭嵘拍了拍各自的衣服，将窝在车子里坐出来的皱纹尽量铺展。又整理下头发，将额角的汗珠擦拭干净。今日极其闷热，没有一丝风。我说：“咱们进去吧，外头怪热的。”
弦乐靡靡，灯红酒绿。舞厅里面俨然一个多彩而又神秘的世界。各位小姐太太花枝招展，暗自里比较着谁都衣服样式更时髦，谁的香水味道更迷人，招摇地哪家脂粉店又出了新胭脂，谁家的少爷又换了新的女朋友。先生公子哥们则一个个仿佛恋花的蝴蝶，绕着漂亮姑娘身边跑。
我们顺着走廊来到大厅，吧台有侍者在调酒，大大小小的瓶子和各式各样的杯子在他手中熟练地颠倒，翻飞，落下。仿似变魔术一样，不多时，他面前的一排各种形状的酒杯中便同时出现五颜六色的鸡尾酒。有点像街上玩杂耍的，围了一圈儿小姐公子看，时不时拍手叫好。我在法国的就把也见过几次，所以并不十分稀奇。绕过人多的地方，跟着舞台上的歌声，看见舞池中几对年轻男女正欢快地舞动。五颜六色的灯光在他们身上旋转，漂移。远远看去，竟像几对快乐多彩的蝴蝶。
我和旭嵘用目光各处看，找着慕廷的身影。灯光飘忽不定，人影都在晃动，在这里找一个人，还真是不太容易。手忽然就被另一只手牵住了。温热厚实，微微有汗。我一回头，就看到那个温暖安定的笑容。“克明。”难以掩盖心中的欢悦，却只能温柔地叫出他的名字。灯光下，他的笑容更加绽放，像一朵盛开正好的太阳花。而他也只是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算是对我的回应。
他引着我们绕过几张桌椅，来到舞厅的一个角落，这里离舞台稍远了一些，声音便不像刚才那样嘈杂。墙上有盏柔和的灯光不明不暗，刚好照到整张桌子，灯光下，我们也不会像在舞池里那样，整个人变得忽而明，忽而暗，忽而多彩，有种光怪陆离的滑稽。谈事情，这个位置刚刚好。
“几个朋友都是年龄相仿的，也都喜爱玩闹的，所以就约了这里，也显得随意一些。祁先生不会介意吧？”旭嵘连忙应和：“不会的，我觉得很好。温少爷费心了，大家都是朋友了，以后就和寒碧一样，叫我旭嵘吧。”这算是江湖一笑泯恩仇么？我这样想着，偷偷地笑。慕廷又捏了捏我的手心，宠溺地问我：“笑什么呢？”我用眼神瞄了瞄他，没有回答。岔开话题道：“要点喝的吧，今日又闷又热，一路上有些渴。”他叫来侍者，点了酒水，他的朋友还没有到。就见慕廷站起身，理了一下领口，对着我一个弯腰，伸出右手伸到我的面前说：“美丽的小姐，可否赏光跳个舞？”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邀请弄的有点不知所措，他已经把我的手攥在他自己的手心中。还有什么不可以？我的舞，只应你的邀。
舞池中的他绅士又温存。带领着我旋转。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他的眸色随即变换着各种颜色，有些迷幻，有些疏离。他揽着我的手臂轻轻用力，把我带到他的胸前，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穿洋装很漂亮。比旗袍还要适合你，这样显得快乐开朗许多。”我用脸庞摩挲着他，只是回答：“你喜欢就好。”就这样不多时，一曲终了，还未等我们回到桌子边，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大声地叫：“慕廷，慕廷。”我们循着声音看去，就见三个倜傥的年轻人站在舞池一侧，正朝着慕廷挥手，我们便知，他相邀的朋友们到了。
大家互相寒暄着，慕廷把几位朋友介绍给我们。一位是仁济医院院长的儿子李先生，另外两位都是医生，荀大夫和胡大夫。几位先生都和我们年龄相仿，很快熟悉了起来。他们几位跟慕廷很是熟悉，互相玩笑打趣。旭嵘自是难掩兴奋之情，和几位新朋友聊着他们共同熟悉的事情，从药房的格局建设，到药材的分类，再到销售，运输和使用。最后又说到了政府，卫生局要报备的资质和材料。他们几个说的眉飞色舞，大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慕廷倒是也还偶尔插上一两句的，我却只是渐渐的便听不太懂了。抬头偷偷看慕廷与他们谈笑风生，认真地思考，试探性地建议。竟有一番在我面前不常见到的睿智，果断与沉稳，更显魅力，让我痴迷。恍惚间有些失了神，觉得身边的他即熟悉又平添几分陌生。心中默默地想，他究竟还有多神秘？还有多少种样子，是我不曾见到的？他像是感应到什么，不经意间回头看我，眼眸被无边的温存浸染。我连忙躲闪着目光，手已经在桌下被他悄悄握住。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叫我：“寒碧。”我回过头去，竟然看到青青袅袅玉立在舞池边上，面若娇花，身姿翩然，浅色的连衣裙在灯光下孑然灵动。我有些吃惊，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见她，着实好巧。我于是站起身来应和着她：“青青，好巧，在这里碰到你。”她已经走到了我身边，蝴蝶一样轻盈。拉着我说：“是啊，好巧。”
于是桌子上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几个人都措不及防，直愣愣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青青，就连慕廷的神色也霎是一愣。我本以为他们素不相识，被青青莽撞的出现打扰，或者是被他俏丽可人的相貌惊艳到。刚想开口为他们介绍，谁知青青竟大方地对他们挥挥手，娇滴滴地说：“你们好啊，好久没碰见你们几个了，今天真是巧。”他们竟然都认识，轮到我摸不清楚状况。看着几位公子与青青轻快地打招呼，他们定然是认识的了。转念一想，也是了，青青这样的性格，活泼外向，走到哪里都不会缺了朋友的。加之她靓丽的容貌，想必是不少公子哥都会主动与她套近乎。碣洲总共就这么大，父辈家世接近，同辈又年龄相仿的，大家彼此知晓也不是什么稀奇。
正想着，李公子忽然对着慕廷打趣道：“温大少爷，你可真够可以的，这才跟人家订婚几天？就这样走哪带哪，不离不弃的。”
这一瞬间，我有一霎那的恍惚。四周顿时安静了。仿佛在这大暑天里，心被倏地一下按在了一盆冰块里，镇了起来。
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慕廷的眼眸顷刻间失去了光彩，脸上的笑容也点点尽失。嘴唇紧紧抿起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顷刻瓦解，分崩离析。
过了许久，我才重又渐渐感知到耳边的声音，他们几个和青青仍在风趣地寒暄，说着不着边际的趣事。舞池里，歌声还在继续。所有声音交织成一片混乱嘈杂的喧闹。我的头脑像是要被这喧闹声炸裂开来。
旭嵘一时间也是插不进嘴，像是还没有理顺眼前突如其来的状况。他看看我，看看慕廷，又看看青青，然后问道：“你们说，谁和谁刚订婚？”“温大少爷和咱们美丽动人的青青小姐啊。”另外三人的兴致显然随着青青的出现不但未减，反而又增。争相描述道：“就在刘老先生寿辰当日，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刘老先生和温老先生都在的，这么大的事儿，全城都知道，你们竟没听说？”说完，不明所以地看着旭嵘，像是在疑虑，你们与他看样子关系匪浅，怎竟有不知之理？
我被各种声音充斥，他们的话像是一把冰凌铸成的小刀，划过我的身体，让我体无完肤，又让我整个人一寸一寸地变冷。我有些发抖，头疼欲裂，觉得下一秒头就可能会裂开。我用力张开嘴，用力发出可以让他们听得见的声音：“我有些头疼，先回去了。失礼。”说完便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有谁伸手拉住我，是慕廷，是青青，或是旭嵘。不重要了。我甩开他们，挣扎着向外跑去。像一只离了水濒临死亡的鱼，大口呼吸着舞厅外面的空气。天已经黑了，可能刚刚下过一阵雨，空气中夹杂着丝丝清凉和雨滴。街上已经没有了白日的人来人往，“仙人乐”招牌上的灯光寂寞地闪烁，在地上一滩滩积水中反射出来，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更加不真实。
我觉得像是刚刚做了一场梦，梦境怪异，又过真实。梦中的慕廷和平日一样温柔坚毅，爱我如初。上一刻，我还在他的掌心跳舞，而下一刻，有人告诉我，他定了婚。定了婚。他变成了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爱人。而这个别人，是我喜爱的，如阳光般耀眼，如小鸟般快乐，如鲜花般明丽的姑娘，青青。这个梦是怎么回事？怎么把我身边的人胡乱扯在一起？我呢？我去了哪里？
我辨不清方向，辨不出事实，我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更清醒一些。我顺着墙角走下楼梯，往风里去，往夜色里去。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落在我的脸上，身上，头发上，让我点点感知到，夏夜之凉。
我被谁从后面拽住，直接拉了过去。我被堵在谁的胸膛中，温热的身体与我冰凉的肌肤碰撞，霸道地将我包围，将我紧锁，让我感到周身困顿，阵阵地疼。他的胸口有我熟悉的气味，清冽的薄荷烟草味道，熟悉又迷人。而我不知道，这还是不是那个我曾经以为十分熟悉的他。“你是谁？”我开口问他，又像在问我自己。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加紧地拥抱住我。我用力抬起头，看见他的眸光黝黑又湿润，像这夜色。面容冷峻又坚毅，没有温度。他就在我的眼前，我却觉得他那么遥远，有些不真实的遥远。我又问：“你是谁呀？”眼泪扑漱扑漱地就掉了下来。把我和他隔得更加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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