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日，渐渐地，库中白花花的现银一点点都换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纸票子。我翻看着库中一箱有一箱的纸币，想着，这其实是个很好的东西，方便管理，又轻便，很多西方国家都已经使用管理的很是得心应手。可是为什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在本省这块地方，就变成了流通未开便又几乎尽数收回，面临废止了呢？难道中国人就是拎着沉甸甸的银块子到处走？想来想去也是不明白。

　　丘山镇有不少商户与丘沁堂有生意往来，甚至靠丘沁堂提携照顾。所以一旦有了丘沁堂的授意，大家便都不再着急着兑换现银，更何况，还给他们开出了那么优厚的条件。所以银两随也兑换个七七八八，但也剩下些零头。眼看此关已过，兑换事宜也接近了尾声。几位掌柜开始盘点账目，结算银票，准备着将富昇银号，茂盛钱庄和丘沁堂的债务了解。我自留出剩下的几十辆散银放在一边，准备给祁家父子送过去。

　　到了保顺药堂的时候，依然是径直来到了后院。比上次来，院子里已经收拾利落，恢复平日的干净整洁。我推开上次来时，旭嵘正在翻腾着准备做西药房的那一间，里面已经摆上了几排高高的货架，一些白色，绿色的小盒子已经摆上了不少，我拿起来看了看，一些五花八门的洋文，很是生涩难懂。想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旭嵘从对面一间屋子里走来过来，我从窗户上看到他，便把东西放回架子上。

　　他推门看见是我，便笑了起来：“你那边事情了了？都解决了？”我笑着点点头。他长叹了一口气道：“总算看见你的笑脸了。”“谢谢你和祁伯伯那么慷慨地帮我，我手边的现银兑的差不多了，还剩个几十万两，回头给你送来，别耽误你们生意。”他的面色微微有些迟疑：“我们也不急用，你也不用这样急。”我知道他又是嫌我跟他客气了，可是我本就是不想欠人太多的性格，何况，哪个生意人家还有用不到的现钱呢？

　　便又问他：“你这西药的生意怎么样了？这些都是什么？我怎么看不太懂？”一提到这个，他便又眉飞色舞起来：“这些都是外用药，烧上，烫伤，还有火药炙伤，用了见效很快。我这还没多少种西药，慢慢的会更多。”接着又神神秘秘地说：“英国现在出了一种神药，只需要这么一点，就能救命，我正想办法打听呢。”他用大拇指尖掐住自己的小指尖。我看他夸张的神情，有些可笑，便岔开他的话问：“都是上次见的那几位朋友铺的路子？可还顺当？”“是了，后来他们又各自介绍了自己的一些朋友，都是志同道合的人，很合得来。”这我便放心了，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他能做自己喜爱的事情，又能这顺当地趟出一条无人走过的路，让我心生敬佩。看着他，感觉与记忆中那个被他父亲看着站在院中摇头晃脑背书的小男孩已经远去了，变成了眼前的英俊洒脱，坚定果敢的年轻人。真乃时光悄然，无可回头。

　　同他一起见过了祁伯伯，郑重道谢后，我便着急出来了，想着又有好几日没有回去伍家，家中新丧不久，突然没有了叔叔这根主心骨，月枚和婶姨都让我不放心。

　　院门虚掩，院中一片安静。顾妈听见门响，出来查看，瞅见是我，忙迎了出来。我用下巴指了指楼上，顾妈心领神会，但却摇了摇头。“不在？”我有些吃惊，发问道。顾妈又点了点头说：“嗯，吃了早饭便出去了，俩人前后脚。”“都不在？”我本以为只有婶姨待不住的，这下反而更吃惊了。叔叔刚刚过世，新丧不久。一个做遗孀的，一个做女儿的，热孝未过就到处乱跑，着实让人生气。但是转念又想，也许她们二人心中抑郁，想要出去转转，排解排解也是有的。再或许几日不见我，月枚会去找我也说不定。于是便转身又出来了。

　　已经接近饭点，我便直接往孙家回去。进了门，看见月枚果然在，心中便又有了些安心。但是嘴上仍是责备着她：“热孝未过，怎么不好好在家呆着？”她瘪了瘪嘴角答：“家中沉闷，触景生情，倒是更容易想起爸爸，徒添悲伤，倒不如出来走走，散散心。”我心想，也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活，总不能现在丧亲之痛中拔不出来，人还是要向前看的。便没有再多说她，拉着她往屋里走。走到廊上的时候，看见她双眼有意无意地瞥向孙奎义的房间。便问：“二少爷不在？”月枚默默地点了点头。我轻轻叹气。这个不消停的夏天，各人好似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捉摸不定。

　　第二一早，几位掌柜便已经将兑上来的纸币清点完毕，分别装了，富昇银号的，茂祥钱庄的，还有丘沁堂的。准备送去各处盘账。富昇和茂祥，怎么说也算是对公，许掌柜一人前往便可办妥。而丘沁堂，自不必说，我定然要亲自去一趟了。

　　一车同往，先将我送到温府大门口，许掌柜便和一个伙计继续往两家银号去了。站在温府朱漆大门前，我有些莫名的紧张。不知道会不会见到慕廷，心中想要看见他，又害怕见到他。想要再看见他英俊倜傥的身子，想要再感受到他温暖熟悉的气息。又害怕见到他后不知道如何相对，害怕他炙热的目光再将我的心动摇。这样想着，已经被伙计带领着走过垂花门。院子里极为安静，我不由得往甬道尽头瞥了一眼，只看到那边的丛丛翠竹，比上次更加茂密繁盛。

　　温申钰坐在堂屋，喝着茶，身着一身银灰色丝绸大衫，使他看起来更加精干利落。他抬起眼打量我，目光闪亮又深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伙计们把我带来的钱箱子放下，便出去了。我轻轻躬身行礼道：“温老先生，我们银号此次闹了钱荒，几近无路可退，承蒙您多方关照，还借给我们五百万两，着实救了我们的命。大劫才度，无以为报，先将五百万两本金与利息还上，日后有能为温老先生分忧的地方，小女子一定义不容辞。”我顿了顿，抬眸看他，他也仍旧还是深沉冷静地看着我，并未答话，然后又说：“您借与我银两，我也本该归还现银，只是，省府拖拉，下拨现银之期未定，就算是有，层层分瓜，拨到我号上，更不知要多久，有多少，想着咱们丘沁堂势力庞大，与省府亦是关系匪浅，还您纸币，让您直接去省府兑换，只怕还能快一些。这都是我一厢情愿，自己的想法，如果办的不妥，还请温老先生明示。”

　　直到此时，温申钰才开口说话：“并无什么不妥，伍小姐深思熟虑，都极为周到。请坐吧。”我这才直起身子，挪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直听温申钰说道：“我本就不喜欢用纸币，所以当初省府勒令兑换纸币之时，我就只是拿出极少部分兑了，糊弄他们了事。丘沁堂大部分的生意，都还是用现银结算的。所以前几日慕廷向我开口的时候，我也觉得这笔数目并不十分为难，所以就顺水推舟，成人之美了。伍小姐不比十分介怀。”我听他提到慕廷，身子一紧，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是岔开他的话说：“还有与诸多商家关照，以赊账提货，延缓债务为酬，让他们延期兑现的，也让我们宽限了不少，温老先生费心了。”“那些也算不得什么，生意之间，你欠我，我欠你，你收我的货，我拿你的钱，也没有什么赊不赊，缓不缓的，只是他们仁义，给尽我面子而已。丘山镇只你一家银号，牵涉颇广，如果因为这件事情而倒闭，整个丘山镇必定会乱作一团，影响才是更大，弄不好还会被一些图谋不轨的趁虚而入。所以，大家齐力把这件事情度过去才是要紧，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我方才只道是慕廷在他耳边说情，才会博得温申钰此多关照，不曾想，老先生的眼界却是比我宽这许多，我丘山镇，我银号，与他庞大的家业想提，也许仅是冰山一角，我身在漩涡，也才只是想着不能让伍家落败，而他，却已想的这样深远，不仅仅是为了帮助伍德银号，更加是为了挽救整个丘山镇的货币秩序。这样听着，心中便对他又添了几分尊敬。

　　在他这样看不出深浅，琢磨不出心思的人面前，我总是拘谨的很，于是过了一会儿，我便起身告辞。温申钰并未接茬，只是兀自又问我：“听闻你叔叔不久前过世了，那么现在，伍德银号的东家，是你了？”“叔叔过世时，只有我在跟前，也只有我略知晓银号之事，所以他就把身后事交待给我了。”他听了，略想了下，又问道：“听说，伍小姐还执掌着孙家粮铺？”我心中暗叹他对我了解之深，面上只是静静回答着：“也算不上执掌，只是我小叔顾不上的时候，帮他照看照看。”最后，他又问：“你与我慕廷。。。”猛然间听到他提及我与慕廷，已经紧张地不敢再听，不等他说完，就慌不择言地说：“只是朋友，见过几次。温少爷为人仗义，对我很是照顾，无以为报。”他听后，半晌没有言语。最后说：“时候不早，上了年纪精神头不济，我就不多留伍小姐了。”听他这样说，我悬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才算是缓缓地落了下来。起身行礼，慢慢退了出来。

　　伙计送我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问道：“温少爷，没有在？”伙计点点头说：“少爷经常不在的，没事的时候，会在别院。”我害怕见到他后不知该当如何的心也松开了，但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失落。忽然之间，特别想要看到他，就只是想远远的看一眼就好。然而，他真的不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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