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孙府已是将晚时分。院子里还是静悄悄。我自是回到屋里。这个府上，即便是无人，也还是让我不那么自在。亦或许，自在与不自在之间，只是时间的问题。只有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我可以卸下所有负担，做我爱的事，睹我爱的物，想我爱的人。不问屋外一切繁杂，肆无忌惮。
和衣歪在床上，悄悄地，悄悄地从枕下拿出那方手帕。月蓝色的素锦，柔软光滑。像他的手指划过我的掌心。我将手帕轻轻展开，掠过鼻尖，盖在脸上。闭上眼，仿佛他的指尖划过我的面庞，仿佛他的亲吻落在我的眉梢。心中无声地呼唤：“慕廷，克明。克明，慕廷。”此时此刻，你在哪里？此时此刻，你就在我睫上，我的唇角，我的掌心。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许是这几日太过奔波劳累，竟然一夜无梦。不仅无梦，竟又是那样安然香甜。好久不曾这样安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身上盖着锦被，手帕也被叠好放在了枕边。我便知一定是睡着后香玉进来过。
懒懒地仍是不想起。傻傻地想，不出屋门，是不是便可不再面对那些事端。直到门被轻轻敲响。香玉脆脆的声音在门外轻声地问，“小姐，小姐你起来了么？”我便一边答应着让她进来，一边恹恹地掀被而起。昨夜和衣躺下，身上旗袍被压出一身褶子，再不能穿了。唤着香玉让她把我那件淡粉霞色滚着绿边的旗袍找出来。年前年后至今一直素服，早就穿的腻腻的。早春里来，忍不住想穿的显眼起来。香玉答应着说：“小姐没出屋，怎么知道今日好日头？风儿也不大不小刚刚好，穿那件最合适不过。”接着又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看小姐这几日奔波胃口不好，我让厨房给您做了碗小馄饨，您赶紧去尝尝。”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还真是觉得饥肠辘辘了。许是昨日回来直接睡下，没吃什么东西的缘由。她的一句小馄饨顿时勾起了我的食欲。草草地擦了把脸，将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发髻，便走出屋去。
香玉果然是伶俐，知道我早上爱吃有滋味的。这碗馄饨像是重新又给我注入了活力一般，一碗竟然没有吃够。刚乘上第二碗的时候，莫管家进来说，“少奶奶，前日里送我们回来的阿肃兄弟来找您说话。”我立刻放下了碗筷，起身便跟着他来到前厅。如不出所料，他应该是来告知我们如何交货给百斗粮铺的事情。
果不其然，阿肃见到我，看了看身边的莫管家，便开门见山地说，“孙夫人，我们少爷吩咐我过来接贵府的人去到百斗粮铺交货。这趟货出了点以外，就更得您家的人亲自交了更好。我点点头，心里感念慕廷办事之快，思量之周全。同时也暗暗佩服阿肃，前日里私底下即便是在孙府门口亦还是唤我“伍小姐”，今日里因着莫管家在旁，又因为事情是孙家的事情，所以机灵地改口叫我“孙夫人”。真叫一个周全，叫人放心。
我回头同莫管家说，“二少爷这个样子是去不了了。老管家这几日奔波劳苦也该歇歇。今日我就亲自去一趟，一则把这事给了了。二来欠了温先生这么大的人情，我定是亲自过去道谢比较好。”莫管家思量片刻，点点头，又不放心地说：“用不用叫个机灵点的伙计跟上少奶奶？”我笑：“不用的，我心中有数。”然后不经意间看了看阿肃，心道谁还有眼前这位更加机灵稳妥呢？
从丘山镇到碣洲的路程本不怎么远，坐着车子更加不需要多少时间。而我仍是觉得慢，不时地望向窗外。人越来越多，商铺越来越稠密，集市越来越热闹，我知道这便是就要到了。莫名地，心砰砰地跳得快了起来，天气是真的热了，我把裹在肩上的丝巾向下扯了扯，感觉胸口闷闷，竟然要出汗的感觉。
车子一直开过闹市，眼见着人越来越多，又变得越来越稀少。直到在一条渐渐无人的街口一个转弯，然后停了下来。抬眼就看到一座大气庄严的院落，五级青石台阶铺陈，门口一对威武的狮子惟妙惟肖，高高的门户上面赫然挂着“温府”的大红金边牌匾。大红门静静地闭着，仿佛有一个神秘宏达的宫殿藏在门后。
阿肃已经停好车，绕过来打开车门。领着我走进了这座院落。这是一座三进大院。院内整洁肃穆，虽不见什么奢华的陈设，可是处处可以看出主人家的细致与考究，且不说院落的设计和各种木器石材，单就走廊和庭院里的各式盆景就件件精品，哪一盆不得有个几十年上百年的精心护养？现眼下这种乱世，有这种雅兴侍弄花草盆景的人不多了，更别提这每一盆都是价值不菲的精品。
刚绕到内院，就看见甬道边一大片翠竹，葱郁静谧，竟与荻园的翠竹长势不相上下。这种品种，能在庭院内也养护的这样泼壮，足以见主人的细心与娇贵。想到慕廷说过，他的母亲极爱绿竹，便又可知，温老爷对夫人的爱意之深。
刚过甬道，就看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西厢房推门健步而出。他身穿银灰色大衫，外面罩了一件黝黑色外褂。双目如炬，面色坚毅，蓄着八字胡。短短的头发倔强地立着，日头底下，几根银白色的头发反射出点点金光。阿肃立刻闪身到路边，低头垂目叫了一声：“老爷。”我便知这就是慕廷的父亲，丘沁堂的堂主，温申钰了。连忙跟着阿肃闪身到路旁，低头看着路面。
老先生点头冲阿肃应了一声，脚步缓了下来，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上下打量。阿肃接着说：“这位是少爷的朋友，丘山镇的伍小姐。”我跟着阿肃说：“温老先生好。”温申钰并无接话，我虽然低着头，仍悄悄抬起眼角看他。他缓缓步到我的身边，上下打量，最后目光在我的发髻上稍作停留。然后才轻轻应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我知道他定是看到我少妇的发誓，与阿肃口中“伍小姐”的称呼，让他多少在意了。老先生走远后，才又跟着阿肃继续朝前，来到了刚刚老先生走出来的西厢房。
阿肃轻轻敲了敲门，喊道：“少爷，伍小姐来了。”我的心立刻又开始砰砰乱跳。门里面就是他了。门里的人轻轻应了一声，阿肃便把门推开，闪到一旁。我看他并没有进去的意思，便兀自抬脚进了屋。身后的门便又关上了。相比屋外的春日暖阳，屋内显得暗了不少。我的眼睛一时间不太适应，眯着眼睛站住了。等到我再睁开眼睛，就看见日思夜想的人儿立在眼前。他穿着一件白衬衣，赭石色马甲。头发没有仔细梳理，有些许乱，鬓角有几根微微翘起。双眼朦朦，并不似往日的矍铄闪亮，像是多了几分哀愁。他就立在我的眼前，静静地看着我。一缕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刚好照到他的眉眼之上。反射出他温暖的黄褐色眸光。
便是如此随意的他，我也是踏实与欣喜。不用言语，我心已安。我轻轻地抬手想要抚平他鬓角的乱发，刚一抬手，他便将我扯入怀中。屋里与外头的春日相比，本还尚存几分凉意。然后他温暖的怀抱仿似那春日一般温暖，融化我心中所有的阴郁。
他紧紧地箍着我，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像是要把我按到他的身体里。我反手揽住他的腰身，把鼻尖埋在他的衬衣里，深深嗅着他是味道。清冽又温暖的薄荷烟草的芳香气，可以让全世界都安静，可以让我安下心来的味道。让我舒心。
就这样不知拥抱了多久，久到阳光都好像慢慢倾斜，错过了他的脸庞。我感到他仿似与往日有些许不同，但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抬眸轻轻地问：“怎么了？”他仿佛被我从另一个世界唤回，动了一下手臂，又把我抱得更近些，用柔软又略带硬度的下巴在我的头顶轻轻摩擦，喃喃道：“没什么，想你。”那一刻，我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秒，今后，是生，是死，是分离，今生有过此时此刻，有过他，再无多余的奢求。我把整个脸埋在他的胸膛，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他的气息，闷闷地说：“我也想你。”
过了片刻，他轻轻地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去百斗粮铺吧。”我伸直了胳膊，手还是紧紧扣在他的身后，抬眼望着他，无需张口，他棕色的眼眸忽明忽暗，自是诉说着对我的爱怜。我重新抬手将他鬓角的乱发整理好，服服帖帖地说，“好。”
他便从衣架上随手取下一件西服，拉着我推门而出。踏上甬道，绕过郁郁青竹，来到了前厅。前厅的门没有关。温申钰就坐在堂屋的上首，翻看着几本账目。慕廷走过去，毕恭毕敬地站立，开口说：“父亲，我有些事情要去办，现在要出门去了。”我跟在慕廷身后站立，也是垂首等着老先生示下。老人放下手中的账册，抬眼看着我们，缓缓地说：“有事情就去吧，早些回来。我方才跟你提到的事情，好好思量，早日给我回话。”慕廷仍是恭敬地答：“是。”我并不知道这次的事情温老先生知不知晓，知晓多少，有无插手。也不好冒然提问，更无谈感谢之类的话语。只能在一旁也接着说：“温老先生，我也告辞了。”老人款款站立，双手随意背在身后，又是意味深长地打量，然后冲我点点头，应了一声，便没再说什么。
小心翼翼地退出前厅，和慕廷直接来到了后院。这个院子是真大，就连厢房和罩房都比常见的宅子大出不少。后院也是宽敞。远远的就看见，阿肃已经张罗着几个伙计，把粮食一担一担从库房抬出来，又一车一车装好。此刻已经装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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