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热闹的十字街口往北走，繁杂的人声渐渐离我们远去。世界又一点一点地归于安静。路旁大些的树，新叶已经有了巴掌大小，阳光照过树身，已经在地上铺上了不小的树荫。就快要走出城门的时候，她拉着我往西拐上了一条小路，路的两旁是一排整齐的垂杨柳，株株都有腰粗，树叶子已经长大，但风中仍然飘着许多柳絮，如雪一般。树荫几乎遮住了整条小路，走在树下时不时会被柳条拂过头顶。路两旁是各种不知名的野花，有不少蝴蝶和蜂蜜飞来飞去，点缀其中。小路不长，路的尽头是一个铁门，门里面是一座红瓦尖顶的房子，房子有大大的黑色木门，大门正上方，是一个红色的十字架。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这是哪里。小时候其实一直听说过，城北有一座教堂，是清末洋人传教士来时建造的。由于父亲并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所以我对这里的印象不深，更不曾来过。没想到今日竟跟着青青，得以来此。

　　她加快步伐先我几步走到铁门边，沉重的大门被她推开，发出吱呀声。她冲着院子里叫：“嬷嬷，我回来了。”我跟着她走进大门，原来这里别有洞天。这个院子很大，围墙一周种的也是柳树。院子里有几张桌子，后头还有一些小孩子的玩具，秋千木马之类。院子很静，柳絮在这里似乎飘的都更加慢了。

　　没有人答应青青。她返回去将大门关上，拉着我直接绕到后面一排房间中的其中一间，开门的同时又说：“嬷嬷，我回来了。”我随她进屋的同时，就愣住了。屋子里有十几个孩子和两个嬷嬷一同望向我们，而孩子们正围坐在一张大桌上吃饭，有的正在啃馒头，有的正在嚼菜。我们不曾想到屋内是这般情形，屋内的人亦定是也不曾想到此时此刻会有两位小姐推门而入。青青看到这情形，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拉着我又退了出来。一个嬷嬷随着我们也出来了。

　　这位嬷嬷面色白净，不施粉黛，面容祥和。看着我们像是看着两个顽皮的孩子，眼睛里都是宠溺的颜色。即便没有妆容，她看上去也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如果不是眼神之中的些许苍凉，如果不是穿着嬷嬷们都穿的这身黑色的长袍，如果略施粉黛，她定然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青青像是犯了什么错似的，轻声地对她说：“对不起，我忘记基督教徒吃饭的时候是不可以说话的。”嬷嬷并没有生气，只是莞尔笑了。随后她将目光投向了我。青青连忙说：“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伍寒碧。”我并不知道与基督教徒该如何行礼，只是垂首对她轻轻俯首说：“嬷嬷你好，打扰到你们了。”嬷嬷开口说：“不妨事的，青青与我亲近，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们这里平日里难得来个人，简陋的很，倒是让伍小姐见笑了。”她的声音干净柔和，略显低沉，让人安心。她接着又说：“现在是饭时，你们一路过来，还没吃饭吧？我们这里的茶饭都很简单，伍小姐如果不嫌弃，就一同用一些吧。我自然是不好推辞，跟着她们来到另一间屋子。屋子不大，倒是干净整洁。饭菜果然简单，只是常见的蔬菜做汤和馒头。但也许是又走了半晌是饿了，我和青青都是吃的有滋有味。

　　饭后我并没急着走。只是和青青在院子里溜达。并未见着饭后的孩子们出来，青青说，孩子们是睡午觉去了。我们于是乐的独享整个院子，我俩来到孩子们的玩具处，简单的秋千和木马，竟把我们带回到了许久不曾想起的儿时。

　　春风洋溢，空气中都是甜甜的气息。我们俩闹了一阵子，渐渐平静。坐在秋千上任其自己飞起，落下，再飞起。就这样不知沉默了多久，沉默到思绪都飞出围墙，沉默到我仿佛渐渐要睡去，入进儿时甜蜜快乐的梦中。突然就只听到青青悠悠地说：“我小时候，并没有同生母一起长大。稍大一点，又远离自己的家，寄住在亲戚那里，一年也见不得父亲几面的。寄人篱下，在人前都是要处处小心，看人脸色的。像这样自由畅快玩耍的时刻，我竟然都记不清有过。”我只道她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却不想儿时也有过孤苦。我岁幼年丧母，但是父亲对我极尽宠爱，还有那时的叔叔，所以儿时的我并不觉得孤单。现在想起来反而尽是甜蜜。而青青，看似开朗无邪，小时候竟然无可依靠。也难怪她这么干脆自主。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思量了片刻道：“生意人家，谁家也不能整日只是陪着自己的孩子的。你即已回来了。可以时时在父亲身边。看得出，他定然是十分宠爱的。而且，你这满身透出的西式做派，洒脱，干脆又漂亮。倒是让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羡慕的学都学不来呢！”

　　她吃吃地笑了，反问道：“你还算乡下孩子？我在这丘山镇住了也有些日子了，整日逛来逛去也见着不少小姐太太的，还真没几个赶得上你的气质大气脱俗，一看就是见过市面的。”我只道她是客气话，随口答道：“我算见过什么世面，总共就是去法国读过两年书，还没学到什么，就回来了。可能是我自幼丧母，跟着父亲长大的原因，反倒是自立一些而已吧。”

　　彼此都知道了原来对方也并非养尊处优之身，倒是又心生了几分惺惺相惜。青青转而说：“等以后我带你去碣洲我家玩。我回来虽还不算久，但也是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呢。”我自知她这话不假了，以她这种性格，亲切随和又阳光活泼，再加上看她做派，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人家。定是人缘不会差，朋友不会少了。笑着答：“好呀，一定去。”

　　整日都泡在这春风柳荫之中，轻松惬意。直到了日头渐西才往回走。还未进家门，一辆汽车在身后嘎然停下。随后就听到阿肃的声音，“伍小姐。”我回头看见他，又往车上瞥了瞥，他就立刻说：“我们少爷没有来，他这几日有些事，等腾出身来再来看您。这几日，荻园后山的笋子冒出了不少，少爷吩咐我给伍小姐带来些尝鲜。”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抖竹笋，沉甸甸的一包，虽然不见他的面，倒是已经收到他惦记我的心。对阿肃说：“谢谢你，亲自跑一趟。”他听我这么说，嘿嘿一笑说：“来看我干娘，也是顺路。”然后立在那里握握拳头，又挠挠头，我看他没有走的意思，似有话还没说完。疑惑地看他。一向伶俐的他竟然霎时憋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那个，那个，那个，香玉在么？”我心下顿时明白了。“香玉？原来，你对她？”阿肃的脸更红了，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捂着嘴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个时间，应该是在的，我去帮你叫出来？”阿肃看我再不取笑他，像是得了我的大赦，连忙作揖鞠躬地说：“谢谢伍小姐。”

　　我吃吃笑着转身进了大门。把笋子放在厨房，就直接到耳房找到香玉。我一本正经的板着脸问她：“香玉，你和阿肃是怎么回事？”她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截了当，进口就这样问。一瞬间愣在那里，片刻又着急忙慌地说：“没有，没有怎么回事啊。”看我仍然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不信她的话，又说：“是他，是他找过我两次。我没有，我没有。”我看她也是急成这个样子，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全不是平日里那个机灵的丫头。真真是憋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香玉看我笑了，也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接着就是羞赧之色满脸。知道我也已然看出了她的秘密。我打心底里觉得阿肃十分满意。拉着香玉的手说：“香玉，我们两个是相互伴着长大的，虽然有名义上的主仆之分，但是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下人。阿肃是个机灵透彻的人，看得出他也对你十分上心。你若是觉得也不错，将来，我一定风风光光地把你交到他的手上。”香玉羞得小脸像是只熟透了的红桃：“小姐，谁说要跟他了，我就一直跟着小姐你的。”看她的样子，我就知道她是口不对心，对阿肃心之所仪了。心中顿时有了数。赶紧对她说：“你不要跟的那个人啊，现在在门口等你呢。你这话，直接去跟他说吧。”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话音都还没有落，香玉就已经羞得转身跑了出去。亦或是，等不及了下一秒就要看见自己的心上之人。

　　我心中舒展，这真是一个好日子，有一个好友相伴，碰见一桩身边好事。这真是一个好的季节，温暖，明亮。身边的人仿佛都有了自己最好的归宿，一切都恰到好处。我想着自己也有几日没有见到慕廷，想念在心中滋生，无时无刻，挥之不去。我想，我要去见他呢。

　　然而天不遂人愿，第二天便下起了雨。春日的雨，不算大，可也不小，淅淅沥沥，长长短短，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下了三五日。

　　我自那日回来，也许是累到了，也许是变天所致，肠胃竟不太舒适。胃部总是隐隐作痛，没有胃口，吃不下什么东西。堪堪就这样忍了五六日，直到雨不再下了，我便才出门往保顺药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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