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管生意上的事情，不用在左右逢迎，权衡各种利弊。在丘山镇的日子也变得和荻园一样，清闲，安逸。偶尔闷得慌，便会出来逛逛，选两块布料，挑一盒香粉。也会到伍家老宅或者之前的银号，粮铺去转转。说是转转，也只是从门口路过，扭头多看两眼罢了。伍家的老宅已经被旭嵘帮我卖掉了。新下家正在忙着收拾，我看到他们把门楼拔下来半截，准备换上新瓦。银号和粮铺自不必说。除了装潢未变，其余的，甚至连个熟悉的面孔也看不到了。
眼看就快要数九了，街上也比暖和时冷清了不少。但是却与平时不同。总是可以看到一群群极生疏的面孔。或盘踞街口，或沿街指指点点。看走势做派，扎实果断，雷厉风行。显然不是普通的老百姓，但也不像是常见的地痞流氓。我忽然觉得，这些人会不会是廖军军队的人，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是穿着老百姓的衣服？心中暗暗吃惊，又默默祈祷，虽然廖军攻占本身已是定局，只差早晚，但是，只愿能让老百姓再安安稳稳过个年吧。
这一日，又是一个难得的风和日丽，日头暖的有些不像是冬天。我坐在院子里，搭着一条毯子，看香玉和月枚一人一个撑子，一根针，认真专注地缝绣着自己手中的绢布。一针一针，细密繁琐，长长的线随着她们的手上下穿梭，仿佛没有终点。她们二人时不时地相互看一看，指点一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专注之中，仿佛与整个世界无关。
院门口，忽然走进一个人来。她戴着一顶红色的毛毡帽子，一边的帽檐微微弯折，压住一点垂下来刚好遮到眼睛的黑色蕾丝花边。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遮住了半边脸。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茶色毛呢大衣，一直盖到脚踝，脚上是一双干净锃亮的棕色皮靴。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整个人显得庄重又可爱。粮铺让出去之后，我遣散了大部分伙计，屋里只剩下几个无用的女人，这会儿竟然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看到她，我站起身来，对着她伸出手，叫她：“青青。”
她站在我的面前，像冬天里一棵落尽了叶子的小树，笔直□□。她对着我笑，但是，阳光照在她的帽子上，在她的脸上打出阴影。她的眼睛在帽子蕾丝花边的遮掩下，阴暗不明。“过来坐呀。”我招呼着她。香玉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去屋里给她倒了一杯水。我说：“今天日头好，又没什么风，我们就坐在院子里说话吧。”
青青用双手捂住茶杯，借以茶水的温度温暖自己的小手。然后放到嘴边，轻轻地咂了一口。我也没有再说话，把盖在自己腿上的毯子揭下来，抻到她的腿上。
“寒碧，谢谢你。”许久，她才缓缓开口。我知道她说的是救慕廷的事情。然而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但是，我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对你说谢谢。”她接着说。
我忽然觉得有些荒唐，她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是全碣洲，乃至全省无人不知的事情。如果她说自己没有资格，那么说还有资格？
“不用的，你也做了很多。”我轻轻地把自己的手附在她的手上，安慰她说。她的手，是与这阳光不符的透骨的冰凉。
“寒碧，你知道么？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我以为她会继续客套下去，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有些愣怔。她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比你所知道的还要早。”我开始回想，回想我们初见的日子，一个繁盛春日的午后，在泰福祥绸布庄，半匹绸缎的因缘，那时的她，活泼快乐，天真开朗。像一只飞在阳光下的蝴蝶，没有忧虑。想到那一幕，我不禁笑了起来，羡慕她那时的率真随性。“不是在绸布庄么？”我开口问。
“在那之前，我就打听过你。”她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地方，但是又没有聚焦，仿佛穿过眼前的东西看到了更远的远方。我有些诧异，转而一想，她曾经说过，刚刚从国外回来不久，怎么就会知道我？难道，是因为慕廷？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开口，她却知道我心中所想，兀自又开口说道：“因为慕廷。”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直接的提起慕廷，又是这样直接地将我们三个人串在了一起。不知道该怎么答话。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也看向不知何处的地方，思绪随着她的话上下翻腾。
“父亲之所以让我回来，就是要我回来同慕廷订婚，以求洪帮和丘沁堂结盟。”她平静地张口，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我起初，是很不情愿的。但是，我从小就从不敢惹父亲和大妈生气，事事都是顺着他们的意。我本以为丘沁堂的大少爷，会是一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公子，或者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实在好奇的不行，我便有一次跟着父亲偷偷去看他。他在一个码头上，指挥着一群伙计把一箱一箱的货物抬到船上。那时候，刚开春不久，还是春寒料峭，他就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忙活着搬东西，就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子，满手都是灰尘，竟然把自己累得满头都是汗也顾不得擦。”青青的眼角，有晶莹的泪滴滑落，但是她的双眸，好像陷入了一湾温情的春水，盈盈含着笑。她无声地抹去泪滴，没有停顿，接着说。“从那一刻，我就真的爱上了他。”
“后来，我便总是找着各种借口，跟着父亲，捡着他也在的时候跟他碰面。可是再后来，我渐渐的发现，他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我，他好像已经有了中意的人。我于是，便千方百计的打听。便知道了你。”她将头转向我，我看到她晶莹闪烁的双眸，但是她却好像并没有看我，而是穿过我的身体，看向我身后的不知某处。然后，她又把头缓缓转开，继续说：“我很好奇，慕廷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就来到丘山镇，没想到那么巧，会在绸布庄碰见你。伍姓并不是什么大姓，在丘山镇更是不多见。年龄相仿的姑娘更是不多。于是，当时，你说你姓伍，我便知道是你了。我没有想到，你那么漂亮，那么温婉，又那么善良。也是，慕廷喜欢的人，肯定不会差。”
她缓缓地举起双手，将仍然捂在掌心的杯子捧到嘴边，轻轻咂了一口，身子随之轻轻颤抖。我看到，那杯中的水，早已没有了热气，在阳光下不显氤氲，更加剔透。她使劲抽了抽鼻子，我看不出她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悲伤。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大团哈气在她的嘴边凝结成雾，把她的面色遮掩地飘忽不定。她说：“我把他还给你，好不好？”
我的脑子在飞快的转动，我以为她会哀求我离开，求我成全，求我放手，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说，将他还给我，好不好？我想到慕廷不久前给我的那个奢侈的承诺，莫不是，慕廷对她说了什么？该不会是，慕廷要解除婚约？猜不到，我便不知道该如何张口。眼前的青青，是我从未见过的消沉与低迷。和之前每次见到的她都判若两人。她的样子，让我有些心慌，我不自觉地握住她冰冷的手，问她道：“青青，你在说什么？”
“寒碧，我说的是真的。”青青转而笑了，虽然不似以往那样笑容明媚，但是却纯净无比。她说：“认识你之前，我不喜欢你，甚至有些恨你。但是认识你以后，还有谁会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我也觉得你和慕廷很般配。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我觉得你们很好。我没有关系，我也会很好。”她有些语无伦次，我明白任何一个女子在自己的情敌面前承认自己的甘拜下风，做出成全与退让是都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更何况，又是她这样娇嗔高贵的女子。但是，又有谁知道，被这个女子赞美的另一方，也不见得有多么的自豪与光荣。我甚至被她说的有些无地自容。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接着说：“但是，我可能要先同慕廷举行婚礼。”她的话语十分缓慢，但是却让我有些措不及防。前一秒，她说，她可以将他还给我，是真的。后一秒，她又说，她要与他举行婚礼。然而青青只是顿了顿，又继续说：“丘沁堂现在已是一盘散沙，只有与洪帮结盟，才能稳固。而联姻，是最名正言顺的结盟。寒碧，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忽然不太明白她此行的来意。最初我以为是感谢。后来，我以为是示好。再然后，我以为是成全。可现在，好像只是变成了，来告知。告知我，她要和慕廷举行婚礼，而且是名正言顺。她的套路温婉悲戚，让我无可反驳，而且，我也的确没有资格反驳。她是他的未婚妻呵，她要同他举行婚礼，本来连告知我的义务都没有的，现在反过来，我又必须要祝福她。
我讪讪地笑，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单纯的善意，我说：“我明白的，他就是你的未婚夫。你们举行婚礼是天经地义的。我会祝福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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