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心兀自沉浸在无限的喜悦里，黑衣少年的问询打断了她飘摇太远的思绪。

　　“我的一众兄弟，你如何处理了？”他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焦急。少年目光灼灼望向柳吟风，然而却并不敢轻易对她动手，夜间过招，她轻易取人头颅，自是功力了得，难以撼动。

　　柳吟风轻轻扬手，少年眉心一凛，只道是她要动用那顺时能取人性命的丝线，不意她只是轻轻撩过批帛，动作优雅地缓缓坐在椅子上，看着少年的紧张神情，嫣然一笑。

　　“果真视我如洪水猛兽，杀人如麻？未免太不了解我，亦太不了解五行奇门了。”说话间，她将丝线迅速放出，系住临窗几案上的茶盏，再收回，但见杯盏平稳落入她手中，连一滴水也没溅出。

　　柳吟风打开盖子，嗅过茶叶，浅笑道，“雨前的嫩芽炒出来的新茶果真香气怡人，不喝可惜了。”言毕，她且缓缓品起茶来。“从昨夜忙到现在，真是辛苦。待我喝了茶慢慢告诉你，你的那些叔伯兄弟去了哪里。”

　　她品茶时，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纵是少年情窦尚未开，亦觉得她好看的紧。只是从那不急不缓的动作，实是看不出丝毫江湖女子的爽落来。她这般动作轻巧优雅，看着着实是太细致了些。

　　且说她用丝线如此轻巧操控周围事物，少年自知她并非寻常女子，是以虽是心焦，却不敢惊动她，只耐着性子，急切等她回复。

　　柳心则越发看不得她如此悠然自得的样子，又觉得她虽然说话语气可亲，虽然并没有端着一股盛气凌人的架子，却偏生觉得她哪里实在是装模作样，惹人讨厌。

　　不过生了一副好皮囊，怎就至于让王爷挂记半生。

　　“听闻柳吟风姑娘知情识趣，见多识广。这不过是寻常的龙井，也至于入得你慧眼吗？”她避开王爷的眼神，顾不得他最厌恶讲话带刺尖酸刻薄的女人，一心就想惹怒柳吟风，看看她被撕下优雅外衣的样子。

　　是的，她不喜欢这女人。

　　就算不是我，王爷配得上更好的女人。年轻的小姑娘不知怎的，便是对这女子一心生厌。

　　柳吟风放下茶盏，仍然带着笑意，“小丫头，你叫柳心？方才来时路上，我还向王爷问及你。我看你天赐聪颖，若是来我五行奇门，无论是术数堪舆丹青书法，只要你愿意学，我一定倾囊相授，包括术法武艺，皆可以让你成为傍身之技，如此，他日必有所成，小妹妹可愿入教？”

　　“哼，真要学，在王府便有全国最好的师傅了。我想学，又何须你费心？”柳心斜睨对方，“我是伺候王爷的，下人，读不读书又不打紧。”其实这话实在是言不由衷了，柳心所侍奉的紫阳王，乃是国境内有名的才子，年轻时的名声更是盛极一时。她自幼知道王爷风流倜傥，喜欢才气纵横的女子，亦曾经偷偷用功，只不过碍于女子身份，且她终究只是一介侍女，也没有师傅指点，所以并无所成。

　　紫阳王虽然恢复了年轻的身体，但究竟真实年龄已至古稀，听她如此推脱，不觉皱了眉，又摇摇头，他是最看不得人不求上进的，特别是带在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丫头。

　　柳心自觉失言，毁了在王爷心中的形象，又恨恨望向柳吟风。而后者却已不再望向她，而是走向了那车夫，“这位壮士辛苦了，王爷回程不必劳你相送了。”

　　车夫已然知晓柳吟风非是寻常女子，昨夜柳心昏迷时，他眼见她单手抱着人家，一人轻松降服一干盗匪，又仅凭手指将那个力大无穷的黑衣少年拦下。此刻又见她竟能让年迈的老者变回青春年少的才俊，虽然看样子，她还有更多手段未尝显露，然而对于这车夫而言，她已与神人无异，柳吟风的一言一行，他只消应了便是。

　　“是，柳千岁吩咐的是。”他诺诺的点头，又看看那清俊面容的紫阳王，尚自不敢相信他就是自己一路护送的老者。

　　柳心一听这称谓倒有些不乐意了，张口向那车夫怒道，“什么柳千岁，我家王爷才是真的千岁！”

　　紫阳王实在不喜欢柳心这般处处针对的模样，皱眉开口道，“昨日不是已经说了，吟风姑娘的江湖称号，乃是千岁风流，如此，称一声柳千岁，也无不可。况且在我初见她的时候，人家便是称呼她柳千岁了。柳心丫头，你伺候我这许多年，原以为你只不过口无遮拦些，我竟不知你如此刁钻。罢了，回了京城后，你的卖身契我本要交给吟风姑娘，想来她不会为难你，今后你自由了。”

　　柳心闻言便跪下哭道，“王爷，我无依无靠的，你要让我上哪儿去？我知错了，以后一定改，求王爷不要赶我出王府！”

　　黑衣少年和车夫相互望了一眼，均摇了摇头。黑衣少年皱了皱眉，方才他问同伴的下落，柳吟风尚未作答，又被这一出闹剧打断，他早已心焦，此刻更不耐烦。纵然柳吟风手段厉害，他也顾不得了，顿足道，“我的一众兄弟到底如何了？！老太婆！”

　　此言一出，众人的注意力倒是被分散开了，没人知道柳吟风今年究竟年龄几何，但看她发如泼墨面若桃花，怎么看也不过是双十年华，风华正茂，实在是难以联想到老太婆三个字。紫阳王更是微微动了怒意，瞪了少年一眼，又向柳吟风看去，女子最是爱惜容颜，美貌女子尤甚，被人这样称谓，想来会心中介怀。他生怕这三个字伤了她的自尊。

　　柳吟风倒并不在意，随意笑笑道，“我本就老了，王爷不必挂怀。”转头看向黑衣少年，道：“性子这么急，昨夜看你一路无言，原以为有个冷静头脑。放心，我又不是杀人狂魔，你一众兄弟都活着，只是今后他们做不了盗匪了。小鬼头，你叫什么名字？”

　　“舒羽，姓舒名羽。”听到那群同伴无事，他便恢复冷静了。又许是黑衣赋予了他太多老成，明明不过二七年龄的少年，总有几分太过成熟的冷静，明明方才急到口不择言，此刻又故作镇静，看上去甚是违和。

　　然而，他不多话的样子倒有几分像一个故人，甚至这名字也相仿。

　　有一瞬，柳吟风黛眉微蹙，露出了几分哀切。

　　然而黯然神情不过刹那，便又掩在满面不经心的笑意下，甚至没人看见那抹异色，所见不过是她持着笑意道，“舒羽小鬼，你那一众叔伯父兄，如今已是紫阳王的手下护卫了，今后你今后只怕无处可去了，不如随我回五行奇门修行。你天生蛮力，自己恐怕还不懂控制，不适合在王府宫闱那种环境长大。”

　　有头发谁想做秃子？他们占山为匪，不过都是一群无家可归又得不到皈依的人。不必说，柳吟风恃着紫阳王的爱意，给了那群匪徒最好的安排。今后光明磊落的阳关大道，且等着他们。

　　至于他自己，本就无父无母的，也并无牵挂，去哪里都是去。

　　舒羽顿了顿，也不推辞，点点头道，“也好。”

　　如画眉目微微流转秋波，柳吟风侧首向柳心望去，见她还跪在地上，已然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叹了口气，上前扶她起来，柳心本想挣开，奈何柳吟风看似窈窕纤细，力度却大的惊人，只怕将她从房中丢出窗外也不是难事，况且只是扶她起身罢了。

　　柳吟风取了帕子替她拭去泪痕，从腰际抽出折扇轻轻打着风，拍着她背轻声道：“小丫头这般梨花带雨，真叫人不忍心。不过是带你去修行，若你悟道及时，便可作为助力，早早回到紫阳王身边，岂不美哉？”

　　柳心一双眼睛已然红肿，并不多言语，只又痴痴看了一眼陌生且熟悉的年轻男子，这面容，她真是再深刻不过，王爷年轻时的画像，她自幼便见惯了。

　　“王爷，当真不要我陪着你了吗？”她吸了口气，孤注一掷似的，又一次问了早知答案的问题。

　　紫阳王看看柳心，苦涩一笑道，“未尝不好，你要知道，能跟在吟风姑娘身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话中竟有两分羡慕之意，而他双目也早已转而注视着柳吟风，不再移目。

　　柳吟风以折扇半遮面，笑云，“王爷说笑了，折煞妾身。紫阳王府清闲逍遥，怎好让王爷来此受苦？”侧首望向窗外，又道，“时候不早了，妾身先送王爷回京吧，否则只怕赶不上晚膳了。”

　　众人皆觉惊奇，却不言语，唯有柳心刺刺道，“王爷聘了全国最快的车夫，沿途马不停蹄日夜兼程，也足足花了数日，眼下不过晌午，你难道能在半日内便送王爷回京？不是什么冒险的法子吧，不如还是乘车回去。”

　　其实她并不那么怀疑柳吟风，不过总觉得如果原路返回，至少可以多与王爷相处两日，或许能劝他回心转意，仍将自己留在身边。

　　她心中禁不住一直暗骂：什么千岁风流！一个女人家家的取这个名号，当真不知羞。抬头望去，柳吟风美目流盼，正笑吟吟望着自己，愈加看得她心中深切的自卑了起来。

　　纵使心中如何泼尽脏水，她仍然知道，自己的容貌学识，实在是比不过她的。她讨厌柳吟风胜过自己的容貌，讨厌她端着弱女子的纤细温婉却一身高强的功夫，讨厌她自五十年前便获得了王爷的爱慕。

　　但最不得容忍的是，柳吟风明知王爷一往情深，却并不把王爷的感情当回事，那么这样天涯海角跟着王爷四处奔走的自己，算什么呢？

　　小小的，恨意的火苗，燃烧在稚女尚且年幼的心中，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