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羽轻轻咳了一声,柳吟风方才回过神,仍是嫣然一笑,却显然有两分勉强。
坐在她对面的紫阳王亦察觉她容色有异,“吟风姑娘,可还要紧?”
柳吟风笑道:“今日精神的确不大好,都是这小鬼害的,王爷可还记得午后在客栈暗道出来的那团黑影吧?要看顾那东西,并不轻松就是了。不必太过担心,我无妨。”
紫阳王神色仍有存疑,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作罢。
舒羽心说,一整日不见这女人对紫阳王如何话多,怎么突然便百般解释了起来,他再去看柳吟风桌子下面那只手,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将那份文书收了起来。
柳心这时也正好回来,便一并入席了。
席间的菜色皆是上品,兼且杯盘碗碟一应精细雅致,而诸如一品熊掌、佛跳墙之类的名贵菜色,舒羽自然是未曾见过,他也不故作拘谨,当即吃了不少。柳心平日里只有伺候的份,哪里可以这样肆意,初时总有些不敢动筷,紫阳王见柳吟风一直望着柳心,便劝柳心多吃些,自他开口后,柳心方才开始用餐。
柳吟风只饮了两杯酒,对那些精致的菜肴似乎没有多大兴致,翩然起身道,“今日兴致好,不如我弹奏一曲,以作离别之礼。”
紫阳王自然愿意,能听柳吟风弹奏一曲,不说他个人仰慕之情,便在江湖上,也算得上天大的面子了,当即他接话道:“吟风姑娘肯赏面,是我的荣幸。”
且看柳吟风双手空空间,凭空便化出了一柄琵琶,见惯了她施行术法,也已经见怪不怪,反而是她调弦后,玉指拢捻间,一曲悠长,珠玉之声自弦音发出,在月下多了几分幽怨之意,这样好的琴艺,倒更让人痴醉。
待她收起了琵琶,见三人皆忘记了进食,不由掩口一笑,“是我太过恣意,影响了诸位的食欲,技艺拙略,献丑了。”
舒羽又夹了一筷贵妃鸡,淡然道:“你的琵琶,弹的好听,只是听着很悲伤,不适合吃饭。”他不是懂琴之人,只依稀从乐声中听出来些许婉转的悲哀,讲话直来直往惯了,也不拐弯抹角,想到什么便说了。
柳吟风淡淡一笑,不再言语,一时席间竟然冷了场。
柳心忽的对紫阳王道:“王爷,我不想再叫柳心这名字了。求王爷另赐一名。”
从前不了解这名字的含义,如今懂了,自然不想再要。
我心向柳,却是此柳非彼柳。
紫阳王点点头,“也好,不过,你如今已经是吟风姑娘的人了,方才,你的卖身契文,我已经交付于她了。不如由她为你更名,岂不更妥当?”
柳心的面容一时红一时青,她最不愿面对的,便是自己的出身。
柳吟风微微侧目,浅笑道:“便叫青音吧。”
音,同阴,阴阳相对,如同青紫。如是,隐隐的和紫阳王名号相对应了。
紫阳王默默不语,盯着柳吟风看了片刻,不动声色道:“吟风姑娘,你对这丫头,真是极用心了。”
柳心不想承认,这名字听起来,多了一分雅致,她自己也是很喜欢的。纵使她不喜欢柳吟风,却仍然忍不住首肯。虽是不太甘心,她仍然起身对柳吟风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吟风姑娘赐名。”
今后,这女子便是自己的主人了。她的命运,并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而是随着那纸文书游走飘零,半点不由己。
柳吟风摸过她的头,“起身吧,今后无事,直接唤我名讳便可,入了五行奇门,亦不必如他人修行,你且跟在我身边就是,我自会护你周全。”
舒羽暗暗吸了一口凉气,柳吟风这女人,果真是喜欢女人的,摆明了要给柳心——不,现在她叫青音了——开小灶。他颇有几分同情的看了看紫阳王,暗想,这么个风流倜傥的王爷,这次是栽在了自家侍女的手里了。白费了他五十年的无果苦恋。
紫阳王看起来却似不以为意,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在意昔日的侍女和自己起了登对的名字,或者真的不在意柳吟风这样爱重如今的青音。
他饮下一杯酒,复低头看着手中空置的杯盏道,“青音是个好名字,你去收拾下行李吧,顺便带舒小兄弟四处走走,稍后吟风姑娘便该带你们启程了。”
显然这是要支开他两人,如是,便只剩下柳吟风和紫阳王两人留在水榭里。
舒羽跟在青音身后,他耳力比较好,遥遥听见紫阳王轻声对柳吟风道:“吟风姑娘,人我替你照顾到如今,文书也已交托给你了。当初的约定,是否能实现?”
柳吟风的声音有几分不真切,“王爷把那孩子看顾至今,竟然只是为了五十年前玩笑般的约定吗?”
“是,请吟风姑娘如约,赐我一吻。”那语气听起来,的确不像开玩笑。
一阵有点湿润的声音从而后传来,舒羽回过头去,隔着枝繁叶茂的花墙,依稀看见了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柳吟风纤弱的身子似乎被紫阳王压在水榭围栏之上,轻轻扭动着想要移开身体,自然,换来的只是紫阳王更强硬的举动。
那画面香艳,他虽年幼,却也清楚发生着什么。顿了顿,他还是随青音离开了。
有些事,他不该管,也轮不到他管。
但是柳吟风握紧那纸卖身契文的样子,却更清晰的浮现在他脑中。
那一瞬,她忧伤又无助的神情,足以让人心动到想要将她揽在怀中保护起来。
罢了,他想,罢了,这女人纵横江湖多年,只怕,一切不过是一场做戏。他又何必认真去想。
适时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树叶飒飒作响,他再听不见分毫声响,便更是专心随青音而去。
这边厢,柳吟风已起身,倚着亭台的门柱,以衣袖拭去唇边的痕迹。风吹的凌乱,如她墨色长发散落得那般搅乱人心。
“王爷,适才恢复了身体,便这样急不可待吗?京城的花柳巷,想来不会拒绝王爷这样多金又风流的贵客。”她姣好容貌掩在月色里,看着依旧平静,语气中本不该有的露骨却暴露了她的怒意。
她本该是没有情绪的人——至少,只是一个吻,原不值得她动怒。
紫阳王心道,这样也好,至少他在她面前,不再形同虚设。
“当初吟风姑娘亲自答应了这条件,只要我寻得永夏氏籍的姑娘,将其抚养长大,便可向你提任意一个条件。”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那是比普通年轻人多经历了五十年人生的,老者的眼神,他如今,只不过是披着年轻俊雅的外衣,顶着公子王孙的驱壳,内里,他并不简单只是一个情种。
“吟风姑娘,我知道你的目的,你给了我五十年的阳寿,只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五行奇门的能为,我于你而言,只是被利用的工具。那么赐予我这工具一瞬的柔唇及温存,不可吗?”
如此坦白,倒叫人一时不知如何拒绝和反驳。
柳吟风怔了怔,轻挥衣袖,风声应她举动停滞,她转身离去道,“王爷,你对我的心意,我自然知道,可是这些纠葛,不过是我年轻时的置气举措造成的错误。这五十年的时光,不仅仅只是利用你,我亦希望王爷能够得到幸福。终有一日,佳人在怀,儿孙绕膝。”
那样世人皆想要的,平凡的幸福。
她自花前月下遁去身形,只留紫阳王独自立在亭心,唇边尚残一丝清幽冷香。
“我想要的佳人,一直都未曾改变,吟风姑娘,为何你不愿明白。”他叹了口气,独自坐下。心中想要揽她在怀的更加热切。
太想要的东西,若一直离得遥远,便索性觉得高不可攀,心中尚可作罢。一旦有了一丝希望,却最不容易放弃了。这样带着些许希望的遥远光辉,实在是最大的折磨。
却说柳吟风寻得舒羽二人时,青音已经打点好行当,不过小小一个包裹,实在看不出这里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居所。
柳吟风有些心不在焉,双手分别搭上两人的腕上,“时候不早了,你们随我回五行奇门后,今夜便先歇下吧。明日带你们见见教中的其他人。”
他们如来京时一般离去。
再睁眼,便已到了五行奇门的总舵。
“到了。”若非柳吟风说此地便是他们一行的终点,真叫人难以置信。
原以为大概会是一座恢弘华丽的建筑,不想竟是崇山峻岭间,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山洞两侧各自题着两字,左边是空山,右边是明月。
空山明月。
不尽其实吧,舒羽心中暗想,这明月并不怎么明亮。
京城尚且明亮的月亮,此时被云层所遮挡,看不真切。寂静无声的山间偶有走兽的低吼,着实不如想象中气派。光线略有些黯淡,四下里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不远处一座极高的柱状山峰耸立着,颇有鹤立鸡群的意味。细细看去,有一星半点的光亮自顶端闪烁,混迹在了满天星辰里。
收回视线,舒羽带着显而易见的质疑,询问道:“这里便是五行奇门的……本营?”
“是啊。怎么,和你想象中不太一样吗?小鬼,一般人想要进来这地方,起码要百年修为,你且偷笑吧。”柳吟风玩味的看了舒羽两眼,瞥见青音面带乏色,便不再玩笑,正色道,“随我进山吧。”
舒羽想象了一下,三个人蛰居山野间,茹毛饮血餐风露宿的样子,打了个冷战。
却见柳吟风敲了敲山洞边的石壁。
空旷的回响传了十数里。
柳吟风不动声色道:“此处所有的山脉,皆在五行奇门总坛领土中。这些山,全部都是空山,进去一看便知。”
这样说来,那一望不见底的深邃黑暗,便是他们今后的栖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