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城东。

　　这里是一片被人唾弃的地方，因为这里是堕落之地。

　　而此刻，三子一行人便躲在某个不起眼的小院中。这是城东最下等的窑子，迎来送往的窑姐儿，和匆匆而来的客人。在这儿可没人去关心某个窑姐儿凄苦的过去，也没人想同她讨论什么诗词歌赋。

　　这儿接待的都是最下等的客人，码头工人，烂赌鬼和贫民。

　　可对于某些抱有一些目的的人，这里则是最好的躲藏地点。

　　不用担心有人上门搜查，因为连老板都不知道自己每天的客人都是哪些人。

　　韩云霄捏着带血的书信，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宫中有什么消息传来？”

　　三子摇摇头，说：“自早上王公公从宫里送来的一封信，便无其他了。”

　　韩云霄沉默了下，又道：“陛下怎么说？”

　　“他说……”三子在心里叹了口气，对老皇帝这人实在是不待见。可他们毕竟是西延人，他们是保护这个国家的守关将士。哪怕皇帝昏庸，他们也要为了这个国家的百姓流血牺牲。

　　提到老皇帝，众人的情绪都不是很高。

　　当初要不是老皇帝忌惮将军功高盖主，使了计谋把将军从军中赶走，如今的西延被赵家人搅成一滩浑水。

　　将军不在军中的这几年，老皇帝任用‘闲才’。将军好不容易才整肃的军队，也弄的乌烟瘴气。好在他们还记得将军临走前留下的话，即便那个顶替了将军的人将军队折腾成这样，也始终不忘初心，拿起武器保卫着这个国家。

　　可姓赵的千不该万不该将将士们的性命至于不顾，甚至用了百姓的人头去冒领军功。边关接连失守，他竟还有这等心思。要是哪一日西狄军队大破关隘，一举攻入京城，也不知道姓赵家的老祖宗会不会气得从祖坟里跳出来。

　　“皇子们都惦记着那张龙椅，谁管西狄会不会威胁到京城。”脸上有一道疤的男人撇撇嘴，一脸不屑的说：“当初赶走老大的时候他可真是厉害啊，现在倒好，巴巴的求着咱们回去。要我说，咱们和皇家的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不要脸皮。”

　　三子瞪了这人一眼，轻斥：“得了，别说那些没用的。要是边关破了，咱们能捞着什么好？老大，陛下说了，给咱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戴罪立功？”韩云霄的语气有些古怪，似轻嘲又似感慨。“我竟不知道我有了什么罪。”

　　“那老头忒不是东西了！当初是他将老大赶出去的，现在还要治他的罪！”疤脸男一脸不快，他狠狠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的说：“要我说，咱们还不如效仿前朝，干脆将这老皇帝杀了，自己做皇帝！”

　　“闭嘴！”韩云霄脸一冷，呵斥说：“那是乱臣贼子才有的想法。咱们是西延人，便是陛下做的有不对的地方，咱们也不能背叛这个国家。你一向口无遮拦，我也懒得理会。但你万不该说出这这种话来。我不知道你们心中是否早就有了成王败寇的想法。但无论如何，你们是西延人这件事不会变。”

　　疤脸男脸一白，呐呐道：“是我错了。”

　　韩云霄的利眸看向众人，语气微冷：“你们心中都有什么不满，一并说了吧。此去边关，也许会丢掉性命。若是有人不愿，现在就可退出，我绝无二话。”

　　“老大……”众人惊呼。

　　“我离开军中已经多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了。你们跟着我，未必能建功立业。我如今是别人的丈夫，也是孩子们的父亲。作为一个男人，我能做到的仅仅是用自己的能力，扛起保卫国家的重担，让自己的妻儿不受外敌欺辱。”

　　众人一时间沉默了。

　　这次他们得罪赵家，直接被推到前线成了炮灰。倘若不是老大将他们救出来，又断了追兵，他们现在早就成了冤魂。

　　老大当年离开实属无奈，他们也能理解他的悲苦。可随着姓赵的对他们压迫多年，那些过往美好的回忆，渐渐也成了负担。他们不止一次问，老大将他们教导成最出色的士兵，却又为何要将他们留下。

　　要是当初他振臂一呼，他们必定追随。干翻西延皇帝，自己翻身做主人。他们在边关拼死拼活，为的不过是那些贵人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

　　可他们呢？便是战死，也未必能得到一份微薄的抚恤金。

　　不满早已积压在心中，只待一个时机就要解放。

　　韩云霄此刻让他们说出来，未尝不是存了个让他们将心中的怨气抒发干净的想法。

　　“今日一去，可能再无归来日，诸位可都想清楚了。”

　　沉默，渐渐在周围蔓延。

　　直到有人说：“我将誓死追随将军。”

　　“我也！”

　　“我等都誓死追随将军！”

　　韩云霄感觉自己的眼眶隐隐发热，他攥紧拳头，半晌才哽咽道：“我明白了。”

　　三子偷偷抹了抹眼角，咽了咽梗在喉间的酸涩。

　　他们没什么远大理想，也并不是真的想称王称霸，不过是被压迫久了，想要换一分公平。

　　“王公公，你已经听的够久了，该现身了吧。”

　　韩云霄的话音落下，众人倏地起身，目光森冷的盯着门口的方向。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面皮粉白，一张笑脸的男人走了进来。

　　“见诸位在商议大事，实在不忍打扰，莫怪，莫怪啊。”

　　三子咬了咬牙，恶狠狠的问：“你在门外听了多久！”

　　若是让他听到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们可就危险了。

　　王公公摆摆手，笑眯眯的说：“杂家年纪大了，耳朵背了。杂家今日来，是带了陛下的口谕。”

　　疤脸男冷笑道：“要是又是那些戴罪立功的鬼话，便不用提了。”

　　殊不知王公公心里也在骂，戴罪立功这话明显就是得罪人的，陛下当初说出这话来，他被吓得都快不能动弹了。幸好，这番话是从宫里递出去，不是他亲自来宣。否则，他真的不敢保证韩云霄手下这帮粗汉子，会不会打他一顿出气。

　　“陛下让杂家带了圣旨来……”

　　明黄的圣旨现身，可众人却不卑不亢，膝盖都没有弯一下。

　　王公公额角的冷汗都出来了，打了个哈哈说：“此处没有外人，大家就不用介意这些繁文缛节了。”

　　疤脸男冷哼一声，说：“这还差不多。”

　　韩云霄拧着眉接过圣旨，粗略看过，不解道：“陛下令我等官复原职？”

　　“上将军在丢了数座城池，给西延带来了巨大的损失。陛下本就病重，被这个消息气得发作数人。西延危矣，如今只有韩将军能拯救西延于水火之中了。”

　　“陛下实在是高看韩某了。”

　　王公公心里打了个突突，暗道：这韩云霄现在可是愈发的不好对付了。幸好他从不是站在皇权那边，而是站在整个国家。陛下昏庸，他便投向韩云霄。这个男人，必定能带领这个逐渐走向衰败的国家拯救回来。

　　“杂家今日来此，是带了诚意而来的。陛下当初担忧韩将军功高震主，乃是赵家从中挑拨。”

　　“倘若陛下没有怀疑韩某，也不会相信赵家的那些鬼话。”

　　王公公苦笑道：“韩将军既然清楚，杂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杂家此次来，不是代表陛下，而是代表西延的黎民百姓，请求将军出征，将敌人挡在关外。至于未来会如何，杂家也说不好。但杂家敢保证，将军只要出征，带来的好处是多多的。”

　　韩云霄对王公公画下的大饼丝毫不感兴趣，即便今日没有这封圣旨，他也必定要去的。不为皇帝旨意，而是为了这个国家的百姓们。

　　只不过有了圣旨的加持，不仅如虎添翼，也名正言顺。

　　当年他从军也是没有办法。

　　家里分家，他只得了几间破草房，几乎算是净身出户。

　　少年的韩云霄除了一把子力气，也没别的谋生手段。刚巧征兵令送到村子里，每户都要派一名男丁去当兵。他娘说尽了好话，韩云峰也求着他，最后韩云霄便去当了兵。

　　若不是遇到师父，教了他些武功，他刚进军营时肯定要被欺负的。老兵叫他小白脸，还意图在演武场上给他难堪。倘若不是韩云霄武功卓绝，直接在比武上出了头，并被大将军赏识，哪有后来大名鼎鼎的韩将军。

　　他在军中多年，是靠着积攒军功，一步步成了大将军。可以说，他的地位全是靠流血换来的。

　　因此，军队对韩云霄而言就是第二个家。因为他是被抛弃后，才能找到的容身之所。

　　后来，他被赶出军队，就像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从此以后，他隐姓埋名，不再提及过去。

　　可现在，皇帝承认自己的错误，要让他官复原职，韩云霄心中并不感激，也不愤怒，只是觉得可笑。可见，这就是人性。即便是皇帝，在需要利用一个人的时候，也毫不犹豫的承认自己做错了。

　　“王公公不用劝，不管如何我们都是的子民。为了西延的安危，我们自当尽力。”

　　王公公看他神色认真，这才松了口气。片刻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玩笑似的说：“杂家刚刚来的时候，仿佛在路上看到了秦夫人。都说女子善妒，若是让秦夫人知晓将军在这儿，怕是不会听将军任何解释……”

　　韩云霄脸色微变，怔然道：“不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