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释天久久地望着墨焰，四周仿佛一下静到了极点，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她似乎在与墨焰对答如流，从容周旋，然而只有帝释天知道，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为了多和墨焰说一句话，多看墨焰一眼罢了。

　　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墨焰，已经是佛祖给她最好的礼物。

　　「你说的似乎可行，只是，我要如何相信你呢？」

　　帝释天碧绿的瞳眸几乎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墨焰的脸庞，其中隐约闪烁的贪婪与深沉，不仔细观察便会错过。天人五衰仿佛已然让她大彻大悟，而她再也不是那个为爱痴狂的帝释天。

　　宽大的衣袖下，墨焰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她垂着眼，没有与帝释天做任何的目光交流，口吻平淡地道：「你可以把凝欢带回善见城，这样就能放心了吧？」

　　这句话说出口的刹那，在场的三人皆是呆愣。

　　凝欢哀哀地叫了一声「母亲」，小脸上露出了可怜的神色，带着一种小兽被抛弃了的无助伤心。

　　阿修罗王的心中百转千回，神色由惊讶转为恍然，又从恍然转为了难以置信。

　　帝释天淡定的神情之中终于显露出了一丝讶然，但很快被她掩盖了过去。

　　「你认为我会伤害她吗？」

　　墨焰摇了摇头：「但如果我做不到，就会伤害她。」

　　帝释天作为一名母亲，自然不会真拿女儿当筹码，而同样的，作为母亲的墨焰也绝不会抛弃女儿，不会在将她当作质子之后再出尔反尔。

　　帝释天凝眉思考了片刻，最终点头道：「好，我相信你。只是出了你和阿修罗王以外，我不会再放走任何阿修罗，能走的只有你们两人。」

　　「你想怎么处置我的族人？」

　　帝释天轻轻一笑：「你或许忘记了，可我没忘。阿修罗不止是你的族人，也是本王天龙八部的一份子。我不会恶待他们，只是在战事结束之前，他们暂且要被管束一段时间而已。」

　　墨焰没有在这上面太过纠结，点了点头：「好，我接受这个条件，你可以放我和哥哥离开了吗？」

　　帝释天微一皱眉：「等等，你回去之后要如何与我联络？」

　　「这你不必担心，我自会有方法将消息送到你手中。」

　　墨焰并不多做解释，缓缓走到凝欢身旁，弯腰摸了摸她的脸：「凝欢，要听母亲的话，明白吗？」

　　凝欢虽不解墨焰为何要这样做，但她知道母亲所做的一切一定都是为了自己，为了阿修罗族好，心中虽然难过，但还是忍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帝释天望着两人，死死地握住拳头，才阻止了想要上去抱住墨焰的冲动。而墨焰，在安抚完女儿，又扶起兄长之后终于看向了她。

　　「帝释天，」她的双眼一如既往地黝黑深邃，像是一潭见不到底的深渊。帝释天无数次被这如同死水又如同烈焰一般的目光吸引，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听到墨焰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听到她用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炽热得不可再炽热，绝望得无法再绝望的声音轻轻说道，「你我的恩怨，便等这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再清算吧。」

　　*

　　「不要碰我！」凝欢气鼓鼓地望着帝释天，对于她的靠近仿佛炸了毛的小猫一般，充满了戒备之心。

　　帝释天收回想要帮她整理衣衫的手，靠到车壁上微微笑道：「你对我不必如此戒备，我不会伤害你的。」

　　凝欢一仰头，不屑道：「谁说我是怕你伤害我，我只是不想被你碰而已。」

　　虽然被母亲作为人质压在了须弥山，但凝欢丝毫没有惧怕或者忐忑的模样，态度依然高傲，对帝释天的态度也依然糟糕。

　　「你很讨厌我？」

　　相较于她的反感，帝释天显得十分有耐心。她的目光逡巡在凝欢的脸上，慈爱地、贪恋地、珍惜地望着凝欢那张有些似墨焰，却更像她的脸，不禁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无论凝欢对她怎么恶劣，她都无法气恼。

　　「哼，我当然讨厌你，你欺负我母亲。」

　　「是焰儿说我欺负她了吗？」

　　凝欢大概是想到了什么，先是一愣，而后脸色微变，不自在地看向了别处：「母亲没说你欺负她，是我舅舅说的，但我知道母亲不喜欢你。」

　　「我倒是一点儿也不惊讶。」

　　对于这件事，帝释天已经能够坦然地接受。

　　「所以你不准碰我，我也不会被你的甜言蜜语欺骗，与你亲近起来的。」

　　帝释天好笑地望着她：「可在我看来，你已经很亲近、也很信任我了。」

　　凝欢错愕地望向她，似乎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我哪里亲近和信任你了？」

　　「墨焰将你当作人质抵押在须弥山，但你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忐忑不安之情，这难道不是对我亲近与信任吗？」

　　「哈？你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我不感到忐忑不安是因为我不怕你！」

　　「你不怕我是因为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什——」

　　凝欢柳眉倒竖，当场便想反驳帝释天，话到嘴边却又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她为什么不怕帝释天？明明对方是这须弥之主，明明对方是敌对势力，明明刚刚才看到对方的强大。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都应该害怕的。就算有再多自信，她都明白，帝释天想要捏死她易如反掌。

　　若只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暂且另说，但她仔细一想，发现自己竟然是真的没有对帝释天感觉到恐惧之心，言行上也全然不像是一个质子，而更像是对着母亲闹别扭的孩子。

　　「哼，那是因为我信任母亲！」

　　凝欢抱着手偏向一旁，一张小脸气鼓鼓的，一股恼羞成怒的语气。

　　帝释天往她身前推了一盏甘露，语调温柔地道：「凝欢，我也是你的母亲。我与焰儿……的事十分复杂，我如今也不知该如何向你解释。从始至终都是我对不起她，她怨恨我也是清理之中的事。只是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即便到了如今我也依然爱着她，同样的，我也爱着你。」

　　凝欢撅着小嘴，一副「你看，果然来花言巧语了」的表情，似乎完全不为所动。然而她微微泛红的眼角与鼻头，还是出卖了一丝她心中的动摇。

　　从懂事起，凝欢就知晓自己的身世。作为帝释之女，她本该有着须弥山最尊贵的身份。然而，时值六界大乱，她母亲的部族却站到了帝释的对立面，她也因此与自己的另一位的母亲成为了敌人。

　　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越长大，她就越是对帝释天感到好奇。

　　虽然在舅舅等人口中，帝释天是个十恶不赦，强取豪夺，目中无人的大坏蛋，但这股好奇并没有因为这些负面评价变得全然都是厌恶。

　　母亲并不多谈帝释天什么，既不说她的好话，也不说她的坏话，只有几次稍微提到了她。

　　凝欢记得很清楚，有一次是舅舅说得太过分时，母亲厉声阻止了他，另一次则是在她锲而不舍的追问下，母亲回答了为何要带她离开须弥山的理由。

　　她说：因为因陀罗不要我们了。

　　凝欢从那时候起就有一个愿望，她希望有一天能站到帝释天面前问问她，究竟为什么不要她和母亲。

　　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她面前，凝欢却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从小，与帝释天的万分可恶一同

　　传入她耳中的还有，帝释天那远超一般天人的强大。

　　她是这三十三天之主，是仞利天的王，是振兴须弥山的天神。最为慕强的阿修罗族，根本无法在这件事上贬低她。

　　凝欢身上流着阿修罗与帝释的血液，这导致她对帝释天无比在意。她因此不仅勤加修炼般若蜜多经，还执意要参加进攻须弥山的战斗，勇当急先锋。

　　她想要惊艳帝释天，想要以超绝的姿态出现在帝释天面前，想要让帝释天后悔抛弃她们母女的这件事。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她不仅一败涂地，而且还成为了阿修罗族在善见城的人质——这实在是奇耻大辱，也叫她完全无法面对帝释天。

　　除了自身的失利，帝释天所表现出的、属于强者的温和从容也让凝欢手足无措、无所适从，曾经想好的那些质问此时简直如鲠在喉。

　　最终，凝欢选择了以沉默回应帝释天。

　　帝释天并不以为意，只最后安抚了一句：「须弥山也是你的家，到善见城后不用拘谨，没人会伤害你的。」

　　*

　　「焰儿，你难道真的打算帮帝释天吗？」

　　阿修罗王在与妹妹逃出千里之远后，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除了他和墨焰以外，阿修罗族的战士全被帝释天俘虏，甚至连侄女都被当作人质抵押在了须弥山。

　　在外围的夜叉和罗刹也有跑出来的，不知道是钻了什么空隙，还是帝释天特意放的漏网之鱼。

　　作为败军之将，阿修罗王的狼狈自不必细说。不过如今比起这些，更让阿修罗王在意的还是妹妹对帝释天说的那个提议。

　　阿修罗族生性刚直，从未有过这种两面三刀的行径，若当真如妹妹所说的一般，他作为王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