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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巍巍大翌 第五章 绿酒初尝人已醉

大翌长安 是小一阿 9218 2022-12-31 12:20

  “不怪阿姐,不怪母妃,也不该怪父王”。

  这些时日午夜梦回,总能想起与那孩子争执当日的种种,仿佛一切都是方才发生的事情。

  那这因果循环,又该怪谁呢?

  她当时未曾开口问,近来却总是如此问自己。

  当年在她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接连数日皆从梦中惊醒的荣宸长公主双眼微睁,凝着帷帐上一簇簇的石榴花如此想着。

  这石榴花还是昔年父皇在世时,姜妃执掌后宫时为她置办的,后来她便起意要让那姜氏享尽孤苦。

  再后来,待她踏着累累白骨走上了这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何姑姑倒也曾小心翼翼地提议换了这花色,她未允。

  倒不是因为要时时刻刻提醒自个儿往昔姜氏给她的屈辱,只是她习惯了。

  有些当初自以为的屈辱苦痛,习惯了便也不觉苦,也不觉痛了。

  她想,她大概真的是老了,不然近些日子,怎会总是不知不觉就想起了许多往事和旧人。

  凝懿宫里终日以泪洗面的母后,交泰殿前心狠手辣的父皇,华安宫里强忍着泪让她安心的长姐,当年在这洛水宫中被她以幼女步步紧逼的九章王叔······

  想起最多的,是长安。

  有咿呀学语的长安;有第一次摇摇晃晃开口说话的长安,她唤的是娘亲,对着她。

  有悄悄甩了宫人服侍爬上树却不小心摔下来,又不敢哭,只怕惊动她后挨训的长安。

  有欺负了柳澈却反过来找她告状的长安;有哭得撕心裂肺不愿长姐远嫁的长安。

  那时候小小的她,还不懂眼泪永远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除了在乎自己的人,没有人会因为你的眼泪而退让半步的道理。

  后来啊,索性她都懂了,却是她亲手一步一步逼着她懂的啊。

  如她所愿,长安终于不负当初她对王叔的承诺安然长大了。

  如她所愿,战功彪炳的九章王叔鼎力相助胞弟登位。

  如她所愿,这后宫前朝再无人敢威胁她半分。

  明明世事皆已如她所愿,可她近来却总觉得这悠悠二十五载岁月,恍若大梦一场,倦极。

  她总忘不了那天那孩子说,“阿姐待我,犹如阿母”,“我自幼未曾承欢父母膝下,已然愧极”。

  还说了什么来着?

  噢,对了,那个孩子还说。

  “若身死回南,长安谢皇姐成全”。

  荣宸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过那样的感觉了。

  不过是一句话,就能令她生出宛若利剑穿心之感。

  就好像燕北大地的风,肆无顾忌地往伤口处吹。

  那时候的她,明明安坐洛水宫,耳朵里却全是北地的风声,一如她少年时孤注一掷只身一人踏入北地时曾感受到的凛冽刺骨。

  她叫她皇姐,她请她成全,她求她成全她去送死啊!

  那分明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从孩提到少女,从无所依傍到权柄在握,她们那样亲密无间地走过来了,相依相伴十数年。

  甚至她带兵出征塞外,也带着她,她从未离开过她这么久,她们几乎从未分开过啊。

  纵是初心是始于算计,可最后到底是不知不觉间就已经付了真心的啊。

  玉雪可爱的小糯米团子,这吃人的宫里于她唯一的一处温情,说是人见人爱也不为过,世人都说人心肉长,她慕卿洛也不过是肉身凡胎,怎会例外?

  她甚至曾一度以为,她的余生,纵然身后万丈悬崖,前路漫漫未知,也都会有这个孩子陪着,她活这一世,至此也不算寂寥。

  可那一天的那一刻,慕卿洛分明觉得似是从未见过那孩子。

  那样陌生,陌生得令她惶惑,令她仲春大好辰光却如同置身昆仑之巅天山池底,她竟有些怕了。

  近来她夜夜笙歌,便是白日,这洛水宫也总是丝竹不绝于耳,她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可这近两年来,她总想着热闹些,再热闹些就好了,似乎只要这样,就能忘了那一天。

  那是她亲手教她描红,教她兵策谋术,教她四书五经的孩子。

  娉娉袅袅十三余,我家有女初长成。

  这些年,这个孩子年岁渐长,风华渐显,她不是不骄傲的。

  大翌长安,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儿,是她的孩子,即便她并非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

  她会为她寻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儿赐婚,她会督促礼部为她建一座羡煞天下女子的公主府。

  长姐未曾得到的,她未曾得到的,长安统统都要有,便是抢,她也要给她抢来。

  荣宸一直是这样想的,从未变过。

  昔年北地战事正吃紧时,双方胶着之下,她也曾毫无办法,便抱着长安躺在燕北城外的布迦草原,看着漫天流萤,彼时,她心里不是不遗憾的。

  长安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她,她越来越像她的亲生母亲,一双眼睛仿似藏了千言万语,却不似她的母亲柔媚风情。

  她长大了,性子也越发清冷,八弟总说她不如小时候可爱了,她心里不是不认同的。

  彼时皇帝笑言,这便是天下母亲的心思了。

  小时候孩子擅长闯祸时总希望她突然间就长大懂事了。

  待孩子真的长大了,又想让她变回咿呀学语时,她当时不置可否。

  如今想来,竟是一语中的。

  后来是何姑姑不知怎的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说,“殿下是在公主身边长大的,这性子真是像极了公主。”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舒坦了。

  的确如此,长安的性子任谁看都是像极了她,孤注一掷的决绝,近乎于野性的偏执,无畏生死的杀伐果决。

  慕卿洛躺在拔步床上,晨间清爽,然额间已然起了薄汗,她却无一丝粘腻之感。

  她近来总在想,当年为何长安从始至终甚至都不曾亲口来问她一句。

  诚然她心里是极希望这个孩子问她的,可她没有,一直没有。

  她就那样一如往常清清淡淡的模样,说了该说的,便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走出洛水。

  直至她再也看不见她,也未曾停顿一步,亦未曾回头望上一眼,决绝至斯。

  像极了年少时的帝女荣宸。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荣宸深吸了口气,压下眼角的涩意,却是徒劳,便微微侧了身子,半阖了眼。

  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就这样,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无畏与大翌帝姬与生俱来的骄傲,勇敢地迎向了她的未来。

  一如她当年。

  她该骄傲的,为这个传承了帝国荣宸所有的意志与骄傲的孩子,纵沧海桑田,这一点也无可改变。

  她于这世间走这一遭,总归留下了些什么,荣宸如是想着。

  过了许久,荣宸迷迷糊糊间将睡未睡时,陡然被外头响动惊醒,她心生不耐,正欲呵斥问罪,却是何姑姑疾步近前出声了。

  “公主,回南急件,小殿下已于十九启程归京”。

  听到急件时提起的心落下了。

  十九啊,算算脚程,大约还有五六日便能回来了。

  荣宸再无睡意,遂干脆起了身唤人梳妆。

  “未央宫里该添置的,你亲自去掌掌眼”。

  未央宫,是先皇赐给长安郡主的宫名,取长乐未央之意,未央二字,亦是当年的皇四子,今朝的圣英帝亲笔所书。

  何姑姑应声笑道,“奴婢待会儿就去未央守着,您放心。”

  荣宸看着镜里的三千青丝,心念一动,“长安也快要行及笈礼了”。

  大翌的规矩,若守丧期间逢女子及笈,男子及冠,需先行两年丧孝,以正国之孝道。

  “是啊,到时候这盛京城里的夫人们怕是想要将咱们这洛水宫的门槛都给踏破了去”。

  何姑姑捡着好听的话说着,荣宸听着,却突然想起了长安年少时的一桩事,眉间微凝,“回南最近的折子可有不同?”

  何姑姑见她神色不大松快,轻声道,“奴婢去唤徐公公来”。

  荣宸起身去了东暖阁,那是她平日议事之处。

  “奴才给您请安。”

  “起来回话。”

  何姑姑将一室宫人打发了出去,独自留下伺候。

  荣宸凝着墙上的仕女图许久,终是开口了,“近来回南可安?”

  “回南传报总是按时送来京城,从无延误。”洛水宫的总管太监徐皖躬身回道。

  人已在路上了,可她心里有种直觉,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徐皖眼角瞥见前面的主子一言不发,突然想起偶然间听到的事儿,“启禀公主,前几日奴才听到消息,容世子离京了,往回南方向去。”

  “前几日?”荣宸重复一遍道,“徐皖,什么时候起,洛水宫的消息也要等上几日了?”

  徐皖一时惊骇莫名,伏首跪地,心知这位主子已是记不得长安殿下离开那日她说过的话了。

  何姑姑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不出一言。

  “日后回南若无大事,无需事事上报”

  “喏”

  旧时阖宫皆应。

  昔日亲口吩咐的话,荣宸自然是记得的。

  可当时不过是情绪激烈时压不住心火的负气话,这群奴才竟然真就敢如此不经心。

  主子无错,便是奴才的错,徐皖深谙此理,于是二话不说跪地请罪,半点也不分辩。

  荣宸面上神色无波,一身凌人威势却是减了许多,徐皖松了口气。

  “容家人去回南作甚?”

  这便是不追究的意思了,劫后余生的徐皖小心翼翼回道,“容世子离京的前一天,曾奉旨进宫”。

  荣宸一时神色莫辨,徐皖越发压低了身子。

  他在这洛水宫伺候了这位荣宸长公主整整十五年,亲眼见证着这位大翌帝姬从天德年间受宫妃挟制的嫡出公主一步一步走到瑞和年间无人敢犯的荣宸长公主。

  谋略,手段,缺一不可,他与之共同经历,再清楚不过,此时的荣宸长公主心情极坏。

  “罢了,左右长安也快到了。”

  荣宸起身离座,步下玉阶,“既是奉的陛下的旨,便是政事,本宫就不操这份儿闲心了。”

  话虽说得轻巧,可荣宸一时也不知是不是自个儿有些草木皆兵了,面上也不觉间带上了几分倦色。

  “容家的姑娘,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吧。”

  何姑姑应声称是,“回公主的话,容郡主只比咱们家殿下晚了十个月出生,也是赶巧的缘分呢。”

  “行了,下去上药。”

  许是跪久了,此时伏在地上的徐皖陡然听到主子发话竟有些莫名的感动……

  自然,感动也只是一时的。

  他还未来得及行礼告退,入耳便是一句,“你若办不好差事,就趁早换个能的。”

  徐皖可不认为眼前这位主子是吓唬自个儿,忙道,“奴才知错”。

  荣宸此时缓过劲儿来,本也心知原委,倒也不再难为他,挥手示意他退下。

  待室内恢复寂然,荣宸踱步至窗前,上了长榻。

  何姑姑心知这便是在等她继续了,于是继续道,“容王府就这么一位嫡出郡主,王爷王妃都宝贝得紧,王府早已放出了风声,说是郡主婚事不急。”

  “不急?”荣宸屈膝于榻上案前,十分认真地看着案上两页完全不同的纸。

  一张是盛京城豪门府邸的贵族儿女皆在用的长水笺,一张则是平素民间读书人用得最多的宣纸。

  它们唯一的共同特点是,皆是空白纸张。

  是以何姑姑总疑心着,公主如此细致瞧着,许是真能给她瞧出了一朵花来也不一定。

  何姑姑一时也弄不清自家公主有何深意,且她的身份也不比其他人,便也就直接开口了,“公主这是关心则乱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您应该相信小殿下,老奴瞧着这京城里的姑娘,再没有比咱们小殿下更聪慧的了。”

  荣宸抬眼轻笑了声,“自家的,总是怎么看都好。”

  荣宸提笔在两张纸上各画了一笔道,“凡是入未央宫的东西,姑姑上心些,本宫的心也就放下了大半了,特别是吃食,莫大意了。”

  何姑姑轻声应道,“您放心”。

  当年是她失察,如今又怎会重蹈覆辙。

  撂了笔,荣宸起身,冷不防竟有些眩晕之感,何姑姑忙上前搀她,大惊道,“公主?”

  还待继续说,荣宸抬手,她噤声,“无碍。”

  何姑姑心里知道她在强撑着,可也无法,那样倔强的性子,她既说了无碍,那便是无碍的。

  扶着她在暖阁榻上躺了下来,荣宸半阖了眼,何姑姑便也退了出去。

  一室寂静,落针可闻,荣宸却觉着心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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