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浩坐在电脑前，过了好长一会，他才从纷沓而至的各种消息当中回过神来，他沉默了许久，想要站起来，到落地窗前看上一眼，却发现他两腿间像灌了铅似的，举步艰难，连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看完了吗？”张天明问。
“看完了。”罗浩摇摇头，他总算知道那些人说的是什么东西了，念头钻进他的脑袋里，让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从麻木的状态中挣脱过来。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比你好上多少，那会我在国际空间站上，看见地球在宇宙中孤零零地，像一个摇篮哩。”张天明说，“不过现在啊，我才是应该坐进摇篮里的那个人，摇摇摆摆地，独自一人闯过漫长的路程，把自己送到别人的手中去。”
“而且，还不一定是‘人’。”他自嘲地笑起来，这几天的冷静彻底变成了这一抹肆意的狂笑，他癫狂而又镇定，罗浩看到他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安静地坐着，没有去阻止他。还好这间房间里的隔音够好，罗浩也相信应该没有什么监控监听的装置，不然的话，外头的安保人员该冲进来了。
张天明笑到几乎断气，才渐渐让起伏的胸口平静下来，他失神而颓丧地望着前方，巨大的悲伤像几十米高的海啸，压得他几乎不能呼吸。他憋得脸色通红，双手紧握，好像空气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同一时间捏住了他的鼻子嘴巴，里外出不了气，他眼睛瞪圆，痛苦地注视前方，这种状态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缓缓平静下来，冷汗津津，在罗浩眼中，对方像是走过了一次生与死的边缘，他理解他。在面临崩溃如山倒的现实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做到冷静，他也同样遇到过，在欧洲实验中心那会，得知自己被困，与死亡一线之隔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感觉。
“老兄。抽根烟？”罗浩轻轻地问了一句，张天明没反应。
“我是说……如果这里可以抽烟的话。”
张天明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哮喘病人一样，他神经质的表现在这个时候才恢复过来。“让你见笑了。”他说。
“不，我理解你。”罗浩摇摇头。“你知道，被困在欧洲实验中心那会，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死亡就在眼前。你知道我的意思，这简直就是一种延迟处死的焦灼感，我死都不愿经历第二次焦灼。”
“你刚才问我抽烟？”
“啊？是的。”
“他们那群人没把你的烟没收起来么？”
“不知道。”罗浩耸耸肩，“好像提过一次，但我示意了一下，他们又没有阻拦。”
“给我一根。”
罗浩抽出来，自己衔着一根，又帮他点上。
“在空间站这段时间，我都戒了。一开始挺不好受，后来就习惯了。”张天明往后一靠，把吸进去的烟尽量都咽到肚子里再吐出来。
“吸烟有害健康。”罗浩想把话题抽离出来，他盯着烟盒子上面的字眼，自认为幽默地说了一句。
张天明自嘲地笑了一声：“有害健康？这跟我可没关系。老兄，你知道从这里，飞出地球，飞过月球，飞过火星，再穿过小行星带的时间是多久吗？”
“不知道。”
“大概是六年，六年的时间。再加上我在这里呆的一年，我只有七年的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往后的时间……”张天明耸耸肩，“我可不知道往后的时间是属于谁的。属于全人类的？去全人类的。”
“你没有向上申诉的权利吗？”罗浩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问的多余了。
“申诉？怎么申诉？”张天明用夹着烟的手指示意了一下自己，“你知道，这里，全球的人类，联合国，各国代表，他们都达成了一个共识，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更何况这个小我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如果历史上有人能够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世界，我看除了引起二战的那位纳粹党的疯子之外，大概就是我了……”
他又补充道：“不同的是，我可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
罗浩沉默了一会，他没有再说话。
“说说你的事情？”张天明说，“我向上面申请想见你，我也看过相关资料了，官方的。咱们不要再讲那些该死的者，该死的外星明了，我们就闲聊一下。”
罗浩深吸了一口气：“你得让我缓缓。这几天我可是受够了，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画面……”
张天明没有说话，他再抽出一个烟，点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抽到第三根的时候，罗浩终于开口了。
“这事情……我都不知道要从哪里讲起。”他苦笑了一下。
“灾难发生那天，我看见了，在纽约，gc总部。”张天明顿了顿，“丁教授有活下来吗？”
“一开始是活下来了。那天我拿着件去找他，是你跟我说的那个上太空的项目，你让我劝一劝他的……”罗浩回忆了一下，“他就站在外头那一片空地上，抬头看着上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过去还没说话，变动一下子就发生了。”
“基本上呆在实验楼的都死了，王寒他们一群人在粒子加速器终端机的大厅，那里的建筑很牢固，只坍塌了一半，加上靠近我这边的位置有安保队，他们日常的训练是十分有素的，很快就展开了救援……”
“一开始一切都是正常的，当然，后面的事情，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
“我在一些件上看到过。”张天明说。
“丛林法则，一旦涉及到关乎生存的问题，没有人会妥协。”
罗浩讲到这里便不愿再讲下去了，他并不责怪张天明主动提起他不愿回忆的往事，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想或不想它都横亘在那里，如果心理上跨越不过去，阴影会伴随一生。只是这一生好像也没有多长的时间了，罗浩叹了口气，他更多时候想起的是那张白色的病历单，他讨厌那种嗅到死亡气息的感觉，医院是让人恐惧的，病历单也是。他回想起来是多神奇的一件事儿——白纸黑字，几个轻飘飘的打印体就能够把一个人的过往全部打上钩叉，原本好像还有很长很长的，要走的路程就这样子被扼杀在摇篮中了，像一个孤独者悲哀的自鸣。
两个人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对！”罗浩突然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如果外星明一开始的目的是你，谈判失败之后封锁了三大试验区，那为什么一开始又有那么多物理学家莫名其妙地死亡？为什么在谈判的时候要附带上一条关于……”后面的名次罗浩一时间想不起来。
“基础物理学的研究。”
“对，就是这个，我虽然不懂，但也知道它们干的是什么。”
“这个没什么想不通的……”张天明摇摇头，“入侵一个明，很简单的事情，它们怕的不是时间，而是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蒸汽时代到信息时代，用了多少年时间？”张天明突然问。
“这个……”罗浩脑袋歪了歪，，吸进去的烟从鼻孔里冒出来，“大概是一百年不到的时间……”
“所以，问题就变得简单了，技术爆炸嘛。”张天明说，“我们不知道那个等待我的外星明发达到了什么样的一种层次，但很显然，秒杀人类科技还是做得到的。强互作用力，引力波，中微子通讯，它们毫不费力地做到了。但地球的时间在它们的尺度上是一个很短的东西。证据就在于：我出发还要一个地球年的时间，飞到它们那里，同样需要六个地球年的时间。从它们雷霆万钧的手段上来看，在这一点它们居然毫不着急！”
“然后呢？”
“然后？”张天明耸耸肩，“你想啊，蚂蚁的一生在你看来是不是非常短暂？”
“嗯。”
“但是这一群蚂蚁在这么一个短暂的时间内，竟然用一堆废铁搭建了一辆汽车，并且发展步伐好丝毫不停止，你会怎么做？”
“我好像懂了。”
张天明点点头：“不要怀疑，老兄，现实就是这么回事儿。”
罗浩站起来，他摆摆头，似乎想把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完全赶出脑海，但很快他发现这是徒劳，办公室里的通风系统并不好，这一会谈话间已经被弄得乌烟瘴气，外头的烟雾报警器响了。
铃声大作。
罗浩和张天明对视一眼，彼此看出了眼里的疑惑，还未开口说话，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巨响，直接给人撞开了。
“张天明博士！”
为首的是一个军官，后面跟着一对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他们冲了进来，看到张天明和罗浩手里的香烟，很明显和愣了一下。
“有什么事情吗？”
张天明问。
“啊，那个烟雾。”
“抽烟呢，误会。”张天明挥挥手。
“出去。”
那位军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罗浩和张天明对视一眼，这一次他们彼此间有默契了，读出了各自眼里隐藏的东西：
他们都在说：老兄，这次，大概真的完蛋了。
“只是开始。”张天明开口补充道。“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