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万……皇上！皇上！”在时时有人经过的御花园里可不敢乱喊他的名字，万一被人家知道这个皇帝是假冒的，她和万劫都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姬笑笑光着脚丫从开满莲花的池塘里蹦跳上岸，裸露的小腿上有好些淤泥在上，浑身的，发髻上的小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如星光闪耀。
“皇上你摸摸，”小丫头献宝似地将手中的一块鹅卵大小，晶莹剔透十分可爱的石头捧与他面前，“这石头好光滑好冰凉的，漂亮得跟水晶似的，你摸摸！”
万劫没有理会她的邀请，淡淡地开口道：“你的玉佩呢？”
姬笑笑怔了一下，随后往腰间上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的黄玉雕花玉佩不见了，也不知掉在了哪处。
黄玉的下落她并不关心，这不过是一个大臣送给她的小礼物而已，不见就不见了，她关心的只是——、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玉佩不见了？”
万劫答非所问：“去把湿衣服换掉，柳庄生要过来了。”
“咦，柳先生要来了吗？”
着胳膊和脚踝的姬笑笑赶紧甩了甩铃铛，唤来几个侍女陪她去小树丛中换衣裳，随后一身干干净净地走了过来，又笑着说，“这个柳庄生太可爱啦，每次看他认认真真地皱眉头的时候，我就好想笑，但又不敢笑，只好憋着了。”
万劫说：“此人不是等闲的凡人。”
姬笑笑叹气道：“这么俊俏的少年郎君，可惜了……必是他上辈子得罪了哪路神仙，被打下了记号，若我仙气还有多一点的，也能帮他啊……”
正说着，只见太监已领着一身官服的柳庄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还没口称万岁，柳庄生已一脸严肃地跪在地下，开门见山地磕头起来：“微臣柳庄生，恳请陛下以身作则节源开流，保我锦绣河山！”
万劫没有起身，依旧正襟打坐：“有什么事，说吧。”
也是这柳庄生时运撞对了，他凭着这一张可怕的容颜和一颗刚正不阿的心，可谓处处碰壁时时艰难，满腔爱国爱民之心无处倾泻，活了二十几年，没一天是不叹气的。可巧今日的皇帝正好是不喜繁文缛节，又心怀天下，两人在政事方面观点一致，可谓一拍即合，他一身治世之才总算得到重用了。
柳庄生先是将京城达官显贵们请他吃饭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肃容道：
“城外战火连天，饿殍万里，将士们连粮饷都发不足，可是京城中的富贾豪绅们却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皇宫中铺张浪费更是可怕，请皇上以身作则，省吃俭用保我河山！”
若是被敌人攻打进来，他这假皇帝也做不成了，只怕就再无灵地可静心养身了。
思及此，万劫立马站起身来，厉声喊道：“来人，拿尚方宝剑来！”
大太监赶紧拿了来，跪在地上听令。
万劫结果太监高捧的宝剑，交与柳庄生道：“朕今日将宝剑赐予你，该如何管制那些祸国殃民之徒，你尽管先斩后奏。”
柳庄生接过宝剑，感激不尽之情溢于言表。
万劫又说道：“传朕旨意，宫中三品以上官职者，每人必须写十条关于节俭宫中开支的建议，三天之内呈上，一旦取中，必有重赏。”
太监领命下去，柳庄生正欲告辞离宫，不料一声急报却传了来：
“报——报——”
传报者知道万劫不许近身的规矩，遂跪在不远处，提声禀告道：“启禀皇上，城外正有一万敌军在城门处突击，驻守城门的官吏已战死了，士兵伤亡惨重。”
三个人中，只有万劫听闻后依旧神色如常。
“报——报——”又一个传报者跪在了远处：
“启禀皇上，一位神将从天而降，凭着一人之力将敌方重要将领全部斩首，我方大获全胜……”
传报者的话还没说完，一身铠甲戎装的神将已步入了花园内，单膝跪地：“末将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姬笑笑站在万劫的身边，打量了好久，这才灿烂地笑了起来：“原来是紫沧将军啊，好久不见啦！”
还未见人影在茜纱窗外穿花拂柳而来，那银铃一样的笑声已经飘至了森严阴冷的大殿。
“万劫！万劫！”
还在与万劫商量事宜的紫沧还在惊诧之中，粉粉嫩嫩的姬笑笑已经抱着一捧雪白的花儿闯了进来。
破门而入的姬笑笑原没想到这屋中还有他人存在，看两人这严谨认真的样子，大约是在商谈正事吧？
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给紫沧行了个礼：“紫沧将军你好，没想到你也在……”
紫沧还没来得及惶恐地给她回礼，立在五步之遥外的万劫却先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你再摘下去，御花园里就没花了。”显然，他闻到了那股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
“不会的，花园里的花还有很多呢，我才摘了一小把而已。”小丫头抱着满怀的芬芳浓郁，笑语盈盈地说，“万劫，你喜不喜欢茉莉花？你闻闻多清香，多好闻啊，管花艺的老公公说，这茉莉花香有安神的用处呢，我就想着给你寝宫里也放一些，你休息时也能闻得到，多好啊。”
“不要。”万劫俊眉未展，想都不想就直接拒绝。
不甘心的姬笑笑跑到他身边，腾出一只手来拉扯他的衣袖，努力地劝说道：“真的很好闻呢，都说有定心安神的妙用，万劫你就试试吧，万劫~万劫~”
竟然如此大胆，不仅近了冥帝的身，还……撒娇？！站在下面的紫沧看得目瞪口呆，心中也着实为姬笑笑捏了一把冷汗。姬笑笑此行为的下场是什么，日月极地里可谓妇孺皆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原本应该冷冷一个挥手就把她打入阿鼻地狱冥帝，现在却只是有些不耐烦地说：“随便你。”
紫沧觉得自己一定耳朵或者脑子有毛病了，因为这句“随便你”，越听越有宠溺的感觉……
“万劫你同意啦？太好了！万劫万岁！万岁！”欢欣鼓舞的姬笑笑雀跃着跑了出去。
妥协了？
这个冷面冷心毫无人情的暴君，面对着又吵又闹还违背他意愿而行的姬笑笑，残杀了无数亲人的冥帝没有一掌劈死她，反而竟然妥协了？！
紫沧目瞪口呆地望着姬笑笑活蹦乱跳的背影，始终觉得不可置信。
这是他眼花耳聋了，还是一场奇异的梦？
“回神，”孑然独立的万劫恢复了冷漠肃厉的语气，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继续。”
又成了那个寡言少语，冷酷无情的冥帝了吗？紫沧把目光从姬笑笑消失的方向转移回来，唇角处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也许，这个没脑子的丫头，还真是天族送来的一枚好棋子。
与在极地一样，万劫的寝宫是不许多余的人随意出入的。当然，现在万劫心中的“多余人士”，不再会包括她姬笑笑了。
也许，这就是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吧？
心情愉悦的姬笑笑正用清雅的茉莉点缀精致华丽的卧房，忽听身后传来了衣裳拖地的悉索声，回头一看，却是个袅袅婷婷的美人，披着华美的锦缎，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你是……”
入宫的时日虽多，但姬笑笑对这宫中各处的人物却不是十分熟悉。第一万劫的规矩是生人禁近，她又一心一计地只想时时呆在他身边，便把人际也淡薄了下来；二来想着这里不是自己长久居住之地，现在又是非常时期，多认识几个人就多几份被天庭发现的危险，由此地，也不愿再去多结交宫中凡人了。
“本宫是来看皇上的，”美人挑眉质问，“皇上呢？”
这女子口称本宫，想必是后宫中较为尊贵的嫔妃吧？可看她的样子，举止轻浮言语高傲，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断然不是端庄稳重的皇后。
于是姬笑笑说：“贵人找皇上有事吗？皇上现在不在，你留给信儿，我帮你传达好不好？”
美人微微一怔，旋即微微笑了起来，徐步走到姬笑笑身边，绕着她细细打量了起来：“你就是轻仙居来的那个小医女吧？啧啧，好清亮的一双眼睛，看得本宫都有些怜香惜玉之情了，怨不得皇上如今独宠你一人。”
姬笑笑听她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也不知何意，只有眨巴眨巴眼睛不说话。
“我是玉贵妃，皇上可跟你提起过我？”美人试探性地问道。
姬笑笑摇头。
玉贵妃羞花闭月的容颜上，沉下了许多失望。
“哼，这男人啊，果真是见一个忘一个的。先前的月夫人也曾与你一样，三千宠爱在一身，然而才不过几年时间，她老了，胖了，皇上有了我，便再也不去她那儿了。如今你得了新宠，我也就成了那月夫人一样的人，哎，新的来了，旧的总是会被取代的，我说这些话，你明白吗？”
明白吗？她不明白啊！
玉贵妃的微笑转为了恼怒，这傻乎乎的丫头，真是个不可雕的朽木，真不知那好色没廉耻的老皇帝喜欢她什么。
“本宫的意思是，”玉贵妃强压住怒火，高傲地挑眉训诫，“无论你今日多么受宠，这宠爱迟早有一天会被新来的人夺去的。”
万劫会被新来的人夺去吗？
代代冥帝为繁衍子孙，为冥族开枝散叶，确实也都是姬妾成群的，万劫虽不近女色，大约是因为防人的心太重的缘故。万一他以后不防人了……姬笑笑为这可能略略地发起了怔，莺莺燕燕们包围着万劫巧笑玩耍的情形在她脑海中浮现，让她不禁为这还未发生的可能心凉而悲伤。
“谁在那儿？”
笑笑正在无限的悲情中顾影自怜，悲哀的幻想突然被万劫冰冷的问话打断了。
“万……”
姬笑笑的那个“劫”字还没喊出口，这边玉贵妃已经彩蝶扑花似地风姿绰约地扑了上去。
“皇上！”玉贵人娇滴滴的一声呼唤，听得笑笑不由得抖了一抖。
可惜她千娇百媚的姿容还未得皇上近身，背手而立的万劫就用一个字打发了她：“滚。”
曾经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玉贵人未曾料到皇上竟然会如此无情，这下子受到的打击可不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娇躯一软，便跌坐在地上拉着万劫的长衫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
“皇上……皇上为何要如此对待臣妾？皇上忘记了当日与臣妾的山盟海誓吗？忘记与臣妾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吗？皇上……”
从来厌恶吵闹的万劫也懒得听她多说，只冷冷地吩咐紫沧：“把她拖出去。”
紫沧受命要拉她出去，玉贵妃决意不依，然而又无法躲避，情急之下竟然拉着姬笑笑破口大骂了起来：“都是你这没廉耻的狐狸精，是你教唆着皇上这样对我，你这祸国殃民的……”
姬笑笑还没从疯子一般的玉贵妃手中挣扎出来，一个黑影忽然挡在了两人中间。笑笑定睛一看，原来是影移而来的万劫，正用苍老而有力的手掐住玉贵妃纤长白嫩的脖颈，并且丝毫没有要留她性命的意思。
见此情形，紫沧在心中大惑，冥帝明明失了明，可为何其行动完全与常人无异呢？看来他听音辨位的功力实在不能小觑。
哼，真不愧是四海八荒内令人闻风丧胆的冥帝！
可怜玉贵妃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嫩美人，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有力气在杀人不眨眼的冥帝手中挣扎？
张牙舞爪的玉贵妃连发出“啊、啊”的声音都不能，脸色渐渐由白转青，腾空的两腿乱蹬了一会儿也蹬不起来了，眼看着就要咽气了。姬笑笑不愿眼睁睁地让她丧命，紧拉着万劫的手焦急道：
“万劫快放手啊，她快被你掐死了啊！”
心比冰寒的万劫这才松开了手，双眼翻白的玉贵妃跌落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捂着喉咙咳喘不已。
姬笑笑好心地蹲下身来看她，正要安慰几句，不料玉贵妃一下子抓住她，涂满豆蔻的指甲又尖又利，深深陷在肉里，疼得笑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玉贵妃目露凶光地朝她勾起阴险的笑：
“刚才，你叫皇上什么？”
什么？姬笑笑怔了怔，忽然想起刚才她直呼叫的是……万劫？
糟糕！
“哈哈哈哈哈！万劫，万劫，哈哈哈哈哈，这可不是我们皇上的名讳啊。倒是听说那个从轻仙居来的瞎子大夫，名唤万劫呢。”玉贵妃大笑着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勾起得意的冷笑，“哼，我就知道，皇上最是怜香惜玉的，怎么可能这么对待我？我早就怀疑，你根本不是皇上了！而且就连皇子们，也早就开始怀疑啦！”
紫沧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的剑。
姬笑笑为她求情：“万劫饶了她吧，让紫沧将军粉碎她的记忆就好了……”
“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求情！”玉贵妃尖叫着将姬笑笑推倒在地，然后但他回头面对紫沧那一柄冰寒的利剑时，又忽然害怕了起来，“皇……皇上，您真的、真的要臣妾死吗？臣妾、臣妾不会说出去的，臣妾……”
“宰相献来的修仙术，正好拿你做实验。”炎炎夏日，万劫的话却让这寝宫如冰窟寒冷。
“臣妾不会说出去的，臣妾……”
玉贵妃在惶恐中猛烈地磕起头来，紫沧提着宝剑步步逼近，才刚抬手起来，忽然这玉贵妃一下子连滚带爬地走到姬笑笑身后，迅速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不要过来，要不然我就杀死她！”
紫沧怔住了，回头等待万劫的命令。
万劫说：“两个人一起杀了。”
“你敢！你敢！”站在生死存亡的边际，玉贵妃几乎是丧失心智地叫了起来，“你、你要敢杀了我，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玉贵妃话音还未落，万劫已一把夺过紫沧手中的剑，只消轻轻一挥，那玉贵妃已没了声音。
“万劫！”
感到对方力度减小的姬笑笑缓缓抬起头来，却见那柄利剑直直地插入了美人的额头。
原来这玉贵妃比笑笑高出些许，故身子虽然有笑笑挡着，但鼻梁以上的部分还是在万劫辨位范围内的。
玉山倾倒再难扶。可怜一代倾国佳人，消失在花样的年华里。
被冥帝亲手杀死，这下可连做鬼的资格都没了。紫沧在心中冷笑。
万劫紧紧握了握手掌，似有不甘：“连这么弱小的灵气都无法吸收吗？混蛋……”
就在万劫为自己仍未恢复的法力恼火之时，姬笑笑正怔怔地望着玉贵妃死不瞑目的花容，难以置信而又觉得不可理喻地喃喃道：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让紫沧消除她记忆的，为何一定要杀死她呢？”
“她好奇心太重了，消除了记忆，也一定会再次来探究竟的。”
“可是这宫中很多人都在怀疑啊，说不定知道此事的不止她一个。”
“那么，他们都该死。”万劫将宝剑还给紫沧，“凡是站在我的对立面的人，都必须死。”
“你、你为何如此残暴呢？”姬笑笑又急又气，浑身发抖地呜咽着，愤然质问道，“如果我站在你的对立面，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杀了？”
万劫冷声反问：“你说呢？”
她说？她说？
这样冷冰冰的反问，真是让她伤心透了。
轻衣薄衫的姬笑笑站在落霞下的万花丛中，哭得幽幽怨怨，伤伤心心。
可恶的万劫，可恶的万劫！
老迈羸弱的皇帝，抑郁的大皇子，明察秋毫的大臣，小心翼翼的宫人，还有艳冠六宫的玉贵妃，他们其中明明有人可以不死的，为什么万劫一定要杀掉他们呢？
难道他不知道，死于他手下的人，连魂魄都会灰飞烟灭么？！
甚至……
“是不是连我也要杀掉？”
“你认为呢？”
那轻轻淡淡悉如平常的一句反问，将她连带灵魂一齐都严重地冻伤了！
只可怜她一颗为他而温暖的心，外面包裹着他无情赐予的寒冰，内里却仍是热火如旧。
万劫……万劫……
杏眼如桃，又肿又痛，两行泪珍珠都快流干了，可是总是会不自觉地就想起他那冷冰冰的俊颜，和冷冰冰的语言，然后胸口一阵沉闷压抑，忍不住就要嚎啕哭啼起来。
傻瓜姬笑笑，你真是太不争气了！
第五章（2）
“姬姑娘，好好的怎么哭了？”
姬笑笑正在呜呜咽咽地埋怨自己埋怨万劫，背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温柔清朗的男音。
这声音姬笑笑是熟悉的，她回过头去，努力撑着一双疼痛欲闭的眼睛望着前来关怀她的柳庄生，抽泣道：
“皇上……皇上他……”
轻皱眉头的柳庄生立即露出了然的表情，哦了一声道：“皇上他又将您赶出来了？”
泣不成声的姬笑笑努力点点头。
“这次的理由依然是你太吵了，所以不想你跟在身后？”
姬笑笑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再重重点头。
柳庄生笑了笑，算是明白了。
这位姬姑娘自进宫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向来生人禁近的皇上却对她十分信任，衣食起居都让她负责照顾，甚至战报奏折都经她过目念出。在旁人看来，皇上竟像是将身家性命全托给她了一般，相比起别人一不小心就可能人头落地的悲哀，皇上这般信任她，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只是这姬姑娘太活泼了些，在喜静的皇上看来就有些聒噪了。原来因失明而离不开她，也会常常皱着眉头叫她安静或者闭嘴，如今皇上新得了一名爱将，许多事也不用姬姑娘亲自操劳了，于是一嫌烦就会把她撵到花园里去玩，也是常事，宫中的各位大约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但是这位一根神经走到底，又爱哭又爱笑的姬姑娘，似乎永远都不能“习以为常”啊。
“你……你怎么到后宫来了啊？”
后宫之处，没有皇帝的许可，大臣们都是不许进入的，就算是柳庄生也一样，向来遵守清规严律的他今日怎么越矩了？
柳庄生怔了一下，随后笑道：“这里是外廷，不是内廷。”
“外廷？！”怎么抹都抹不完的眼泪这下停止了泌出，姬笑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道，“难道，难道我从内廷都走到外廷来了？”
柳庄生为这傻乎乎的丫头逗乐了：“姬姑娘，你自己走到哪儿来了都不知道吗？只怕你再多走几步，就要走到宫外去了呐。”
姬笑笑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又恢复成了那个活泼调皮还冒着单纯傻气的姬笑笑。
“那个，不能怪我啦，一路上那些宫人也不提醒我……”小丫头开始推卸责任了，不过她的理由向来缺乏说服力。
你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百官竞相巴结的对象，进宫时轻看你的宫人全没了好下场，试问这宫中还有谁有胆子拦你的路？柳庄生心中这样想着，又笑道：“今日是我在内阁值班，现在太阳都下山了，你先过来吃些东西吧，然后我派个小太监送你回去，如何？”
经他这么一提醒，姬笑笑肚子里的饿虫们这才转醒，纷纷叫嚷了起来。
可是，万劫说过，不准到处乱跑的……
“今日御膳房为内阁值班大臣做了剔缕鸡呢，怎么样，要不要来尝尝？”看她还有点犹豫，柳庄生便用这百试不爽的招数诱惑到。
贪吃鬼姬笑笑果然经不起诱惑，一听说有好吃的，哪里还管什么规矩，马上屁颠屁颠地跟人家跑到内阁值班室里去了。
才踏进内阁值班室大门，小太监便以“大人们有要事相商”为由将柳庄生拉进了议事厅，独留下姬笑笑一个人在隔间转悠。
小小的隔间里，窗台下，只摆放着一张红木大书桌，上面无非一些笔墨纸砚与几部厚重的书罢了，都与寻常书房一样，只有一个白釉红梅大瓷瓶十分显眼。这倒不是因为它清雅流光的色彩，而是这花瓶里插的不是花，却是一卷画。
只是小小巧巧的一卷小画，透着墨迹的宣纸甚至还没来得及框裱，但那隐隐透出的画中人摸样，却让姬笑笑不由地心头抖了一下。
这个……怎么有点……熟悉呢？
在强烈的好奇心的唆使下，姬笑笑很不厚道地取出了画卷，搁在桌上，缓缓展开。
白净的宣纸上，淡质天然的美人温柔含笑，一如白色莲花清美。
日月极地里的记忆画面慢慢在心中浮现，那纯朴的茅屋，幽僻的洞穴，碧潭清水上伏案作画的美人，和满壁的青衣少年郎……
“这个女子，是我自小时起，就常常在梦中梦见的。”
听到声音的姬笑笑回过头去，遮了半边脸的柳庄生正站在她身后，不好意思地腼腆笑着。
“在梦中梦见，白天还能这么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么？”姬笑笑睁大眼睛问。
“记得的，”不知为何，柳庄生的笑带着一丝苦涩意，“我常常在心中思念。”
姬笑笑问：“你既然这么思念，为何不去寻找呢？”
“我何尝没想过要去寻找？”柳庄生摸摸自己的脸，目光黯淡了许多，“只是人海茫茫，始终未曾觅到。更何况，我这样的样子，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和你一样的思念至深呢？”
“我不知道这位连姓名籍贯都未知的姑娘是否也与我一样的心，但我不知为何常有一种感觉，那即是我手掌中的驱魔印记，一定与她有关。”
当然与她有关咯！姬笑笑在心中低笑，这印记能消灭残留在人间的小妖小魔，试问除了那位冥族太公主外，谁还有此本领赋予凡人此种本事？
原来，你就是那位令仙界第一美人留恋永生的儒生少年啊。
“不知道，此生是否能相见。”柳庄生端详着长明的画像，喃喃低语道，“若能见一眼，怕是立死也甘愿。”
“不用立死的，这个人也与你一样的心呐，她……”
兴高采烈的姬笑笑正欲将长明的心思脱口而出，好成就他们彼此的相思，孰料门外突然又闯进来了一个值班大臣急切的声音，生生拦截了她欢快的诉说：
“柳大人！柳大人！哎呀不好啦，皇子们、王爷们，通通都造反啦！”
宏伟的寝宫在漆黑的夜色里愈显苍茫森冷，月华淡淡洒下，冰沁了白玉阑干下的雨花石台。
偌大的回廊里，只有一盏灯笼是亮着的，灯下立着时时叹气的姬笑笑，正围着红色大圆柱子来来回回地踱步绕圈圈。
“万劫……万劫……”深宫怨女姬笑笑望月兴叹，“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啊？”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百无聊赖地趴在日月极地的凝华宫里，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等待他的回归。
万劫，你又让我等了好久好久了啊。
正叹着，突然一阵熟悉的暖流从心中涌出，瞬间流遍全身。刚才还没精打采的姬笑笑马上就像中了魔咒一般，一下子跨步跳下了高高的台阶，欢呼雀跃地朝挂满琉璃宫灯的花园小径飞奔而去。
“万劫！万劫！万劫！”
玄色锦衣裹身的万劫任她这莽莽撞撞地扑进怀中，只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放开。”
“不要！我都两天两夜零三个半时辰没看到万劫了，我要抱抱万劫！”
看着姬笑笑任性的“反抗”，一直紧随冥帝身后的紫沧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万劫脸上未有动容，却淡淡道：“紫沧，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是，末将明白。”千百年来的跟随，他有让他失望过吗？凡是令冥帝失望的人，最终会得到令自己绝望的惩罚。
紫沧施法遁去了，熊抱着万劫的姬笑笑却没有一丁点要放手的意思。
“万劫，城外的战事，是不是很紧？”
万劫说：“放心吧，战事再紧，凡人的武器也伤害不了你。”
“可是战争会死很多人啊，听说城外有许多无辜的妇孺老人，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姬笑笑的眼里闪着悲天悯人的光，“万劫，把这江山还给那些凡人吧，我们不要这些复杂的东西，好不好？”
万劫把脸偏向一边：“没有这些复杂的东西，我会死得很快。”
笑笑怔了怔，又听他说到：“只等我眼疾好了，便可将这些没用的东西还给他们。”
笑笑哀叹一声：“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什么药，能治好你的眼疾。”
“山海关外请来的赤脚名医已经开始为我诊治了，若他的药也无效，只好再另寻他方了。”
赤脚名医？
“对了！”姬笑笑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万劫朝殿内走去，“那个名医把药送来了，都搁凉了，快去喝了吧。不过我看那药黑乎乎的，闻了闻还挺苦，我从御膳房里拿了些果脯蜜饯，酸酸甜甜的很好吃，你一边喝一边吃，就不觉得苦了！”
虽然并不在意什么果脯蜜饯，但思及她上次、上上次以及上上上次也是如此热心地端来许多甜食，结果他还没夹上一片，食盒已经被她吃空了，万劫不由得冷冷哼了一声。
烛灯还算明亮的寝室内，姬笑笑将万劫扶着坐定，便去将一直在用热水温着的药碗，与她已经偷吃了半盒子的果脯一齐端了过来。
“万劫，药来了哦。”姬笑笑殷勤地端到他手中。
拒绝了果脯的冥帝端起药碗，正欲喝上一口，忽然又停顿了下来。
“万劫，怎么了？”姬笑笑眨巴眼睛，迷惑不解。
难不成，这药有问题？
姬笑笑还记得，以前万劫也曾这样欲喝却不喝，那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合欢酒里被坏人下了要害他的毒。
难道，现在还有人要害他？
万劫搁下碗，淡淡说：“有人来了。”
姬笑笑还在迷茫中，忽就听见远远的有老公公尖声尖气地传话：“启奏陛下，柳庄生柳大人求见。”
耶？这么晚了，柳庄生来寝殿求见干什么？
比起茫然诧异的姬笑笑，万劫却似乎早已知道他要来似的，淡定从容地端坐着，气质雍容而冰冷，气场强势而慑人。
柳庄生从外面大步走进，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开门见山道：“皇上，臣依然坚持己见，恳请陛下将派遣皇子们千往前线的命令收回，也请陛下将三朝忠臣们抄家灭族的圣旨收回，将新任宰相这等谗言奸臣一并革职查办！”
新任宰相？
不就是那个又矮又胖，笑起来总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男人吗？
许久之前，有人带着一箱子珠翠来给她叩头，口口声声唤她“娘娘”，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溢美之辞；后来那人又来了，带了更多的宝物，说自己当时了宰相“多谢娘娘栽培，必当感恩图报”。
此事使姬笑笑莫名其妙了好久，现在回味过来……她还是糊里糊涂地搞不清楚状况。
后来给万劫送那些专门记载吸收他人灵气的妖术，不也是此人吗？
今日听柳庄生用此等憎恶的语气提及此人，又思及宫中四处传播的关于柳庄生在朝堂上舌战群雄、坚定地将此人赶出朝堂的传言，看他不把那人赶走绝不罢休的架势，难道，这个新任的宰相真的就差到这个程度了吗？
不过，既然新宰相这么差，为何聪明英明的万劫还要将他升官呢？
见皇上毫不动容，柳庄生再进言：“承蒙陛下错爱，赐臣尚方宝剑，斩杀奸臣，无奈宰相亦有陛下御赐免死金牌，微臣奈何不得。现只恳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将这奸贼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那人是用来为我寻医觅药的，不能杀。”面对柳庄生的坚毅，万劫似乎毫不在乎。
柳庄生愤然肃容：“宰相打着为皇上寻医觅药的旗号，四处欺男霸女，圈地卖官，所做之事实在对不起皇上对他的信任，也辜负了天下百姓对我明主的期望。长此下去，陛下一世的英明，只怕要被宰相毁掉；锦绣江山，也将断送在此人手中！”
忧国忧民的柳庄生如此义愤填膺，听得姬笑笑都觉得那人的确该死了。
面具后的万劫没有回答，在柳庄生炯炯有神的目光中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
“知道了，退下吧。”
“请皇上马上降旨，将宰相即刻罢免！”
姬笑笑不由地在心中为他值得赞许的勇气捏了把汗，因为她身边的万劫，已在慢慢地凝聚怒气了。
万劫沉声缓缓道：“我说，退下。”
但他重复前言的时候，就说明再不听话，就有人要倒霉了，而且是血霉。
基于柳庄生是长明等待了千年的梦中少年郎，又是她的救命恩人，姬笑笑连忙插话道：“柳大人你先回去吧，天这么黑，皇上也要休息了，有什么事总要等到明天再处理，好吧？”
“不，请皇上即刻降旨，并且原谅皇子们的无奈行为，否则臣绝不离开。”
哎呀，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啊。姬笑笑心里为他着急，此时紫沧又在战场上厮杀，万一万劫当真动怒了，就凭她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能保护他吗？
“那么，我告诉你，”气息已经凛冽，万劫的周围凝聚着刺骨的寒气，“宰相不会被贬，而那些不孝子们，既然诚心要与我对抗，那就是我的敌人了。”
柳庄生伫立在原地，瞪着眼睛看着万劫，好一会儿后，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正当姬笑笑以为他总算不再固执了时，他却突然从袖中掏出了一把短小的匕首，冲上前来抵住了万劫的脖子。
“柳庄生，你要干什么？！”姬笑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尖叫起来。
“皇上，臣早已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皇上，而是姬姑娘一直在寻找的夫婿万劫。臣之所以没有揭穿皇上的身份，甚至还不遗余力地为你遮掩，不仅是因为你重用了我，对我有再造之恩，更是因为我以为你心中牵记天下苍生，是个有魄力、有大智慧的明君。然而你明知那些贪官污吏在百姓中为非作歹却毫无惩戒之意，一心只求医治自己几乎不可能医治的眼疾；皇子们是社稷的未来，而陛下您却要将他们赶尽杀绝，社稷不稳，民生艰难，这实非我辅佐您的心愿。因此，请恕罪臣无礼，今日必定要逼宫犯上，请陛下为天下人着想！”
听闻他一番慷慨言论后，万劫冷冷讽刺道：“你以为，一把小刀就能杀掉我吗？”
柳庄生一愣，旋即面色一沉：“陛下英明，罪臣早已料到，陛下并非凡间俗人，所以……”
话音还未落，只见他已将层层纱布揭开，露出一张画着奇怪符文的手掌来。
这掌纹即是当日柳庄生对付山精妖怪们的符文吧？想来这东西肯定是长明赐予的，而长明功力深厚不在万劫之下，现在的万劫又没有完全恢复……
“万劫小心！”姬笑笑被耀眼的绿光刺得睁不开眼，却依然本能似地扑上前去，为他挡住光芒。
“陛下，请立刻下旨！”此时的柳庄生，正为尽力控制符文，不让它真正伤害万劫而汗流浃背着。
“哼，”万劫冷冷道，“你以为这点法力，能奈我如何吗？”
话说如此，但他面上的白玉面具已在符咒的侵蚀下皲裂开来，一下子碎落满地，露出他冰雕一般的俊颜来。
“陛下请看，也不至于完全没用吧！”说话间，柳庄生孤注一掷地加强了符文的力量。
这下开裂的就不止面具衣衫了，还有万劫纹理清晰的肌肤。
看来这柳庄生是势必要与他为敌了。想法在心中浮现，万劫立即挥开扑身为他挡光的姬笑笑，迈着威严步伐，大步跨至柳庄生面前。可怜文弱的柳庄生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已被嗜血的冥君死死掐住了喉咙。
“万劫，不要啊！”
再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姬笑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抱住万劫的手臂：“万劫不要啊，柳庄生他就是太公主当年在凡间遇上的少年读书郎啊！”
长明与这青衫少年的故事，她曾在闲时聊与他听过。万劫虽然对这些儿女情长的故事不感兴趣，却也对太公主以一人之力抗拒三界君王的勇气与实力颇为赞赏。
然而听闻后的万劫不仅没有大悟着松手，反而手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如此更好，三界帝王没有完成的刺杀行动，让我来帮他们完成！”
“万劫，住手啊万劫！”
“请……请皇上……下旨……天下……苍生……”
双脚离地，柳庄生只能艰难地呼吸，现在的他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无法说出，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就连向来神经大条的姬笑笑也看得出来，柳庄生已渐渐处于迷蒙状态了，即使他本无心一定要置万劫于死地，但也许是出于人类求生的本能，念力却慢慢凝聚在手掌里，符光强到掩盖了周遭的物景。
“姬笑笑，滚开！”
双眼失明，但仍能感受光线逐渐在变强，万劫在怒吼中粗暴地将姬笑笑扔到了偌大的寝室的另一边。姬笑笑在尖叫声中从雪白的墙上滑落下来，浑身疼地动弹不得。
绿色的光芒万丈，如无限放大的绿色太阳，符文的咒力也随之增大，连姬笑笑这样非冥界人士的仙子也能感觉到生命的威胁。
姬笑笑明白，如果万劫不推开她，只怕现在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巨大的绿色光球已经侵蚀了两人的身影，突然地炸裂开来。
“万劫！万劫——”
爆炸声惊天动地，姬笑笑喊破了喉咙也没听见自己的痛哭声。
纤纤玉手，从来只沾染春水和柳花，现在却在石砺瓦片中磨得血肉模糊。
“万劫……呜呜呜……万劫……你在哪儿啊……”
连姬笑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泣不成声多久了。反正自那晚柳庄生逼宫不成，反与万劫同归于尽后，太阳升上了顶空又落下，月华照耀了又离开，无限次地重复着。
宏伟的广厦长宫哗啦啦一声在乌云蔽月的夜里轰然倾塌，一代帝王与贤臣深埋尘土中，偌大的禁宫中，却无一人前来救驾、清理。
只因皇帝驾崩，九龙夺嫡，闹了个天翻地覆；京城之外又战火纷飞，江山眼看就不保了，宫中上下人等逃命的逃命，随皇子的随皇子，老皇帝的暴戾无常让人畏惧，柳大人的清廉严肃也使他们害怕，这两人这么一死，京城各处闲话都说遂了许多人心愿呐。
三天又三夜，乌云散去了又回来，满地狼藉之上，只有乱鬓破衫的姬笑笑在刨着泥土，翻着瓦片。
“万劫……万劫……你回答我啊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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