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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三章 归去来兮费思量(下)

江山梅蕊嫣 姑苏妍冰 9939 2022-11-24 17:41

  奚梅许是真的喝多了,夜色中,她笑声如银铃:“阿蕊,你不是说姐姐在梅林中碰到了迷死人的妖怪吗!这个三宝便是那迷死人的妖怪的朋友,就是他吹了口气帮我把那些个坛子吹回来的。”

  阿蕊应该也有些醉了,悦耳的笑声中带着一抹冬日里不该有的清凉:“三宝,你那个迷死人的妖怪朋友不要再来迷姐姐了好不好?最多,最多我让姐姐把那些梅花酒都送给他喝,那可是姐姐最宝贝的呢!”

  远处的天边有绚烂的烟花漫天铺开,新的一年终于到来,姐妹二人在炫目的烟花下渐渐睁不开眼睛,软软地倒了下去,三宝无语轻声叹息,将她们二人送回房中。

  北平,燕王府。

  燕王朱棣不在的除夕夜,燕王府依然是张灯结彩,红烛高照,侍女内侍们忙进忙出。

  除夕夜依旧照足了规矩,年画、窗花、春联、芝麻秸、柏枝柴一样不缺,焕然一新。一道道珍馐美味被呈了上来,甘棠按品大妆得丝毫不差,桃花繁复在她身上次第开得妖娆独艳,她独自带着两个郡主女儿在涵元殿中守岁,谈笑如仪,大方得体。

  身旁的座位空空荡荡,她并没有因为今年人更少而让郭氏和吴氏与她一起坐着用除夕的晚宴。二位姬妾小心翼翼地在一旁伺候着,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便会引火烧身。

  新年的爆竹响起时,甘棠微笑着起身,出了涵元殿,她站在中海边往折香苑远远望去,彼时,并不能看清楚墀天台的形貌,只墨烟的一团,如她此刻的心一般乌漆漆。她不过停留一瞬,就姿态端方地往香依殿走去。香依堂中被安息香萦绕得一室的沉静如水。“是啊,”甘棠心想,“不好好休息,如何能有力气应付来年即将要掀起的一场兵不刃血的刀光剑影。”

  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元日。

  在京师的百官云集在皇城的奉天门外,朝服盛装。更远的地方,已有百姓聚集,欲一睹天子龙威,望阙遥贺。卯时已到,九门依然深掩,新春的第一缕阳光将重檐庑殿顶上的积雪照得袅袅生烟,香雾笼街,庄严的彤楼金碧辉煌,在晓色中令人肃然起敬,望而生畏。

  卯时六刻,朝霞在天边展开万丈光芒,宫城内禁卫军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奉天门的城墙上,皇帝一身玄衣黄裳白罗大带,纯金线绣九条蟠龙翱翔于锦绣河山之上,顶戴赤金架玄朱复色五彩玉珠十二旒冕冠,遮住龙颜,凭添威仪。

  皇太孙朱允炆一身赤朱色纯金线绣九蟠龙玄罗大带,顶戴赤金架赤朱色白玉珠十二旒冕冠立于皇帝左侧,器宇轩昂,储君之势不容质疑。

  燕王朱棣一身深绛紫色织金五蟠龙蓝罗大带戴通天冠立于皇帝右侧稍后一位,身姿如松,风骨绰约。

  禁卫军在三人身后一字排开站满整座城楼,佩剑森森被太阳光映照出耀眼威严的光芒。帝制明黄宝盖下青旗一挥,彩鞭鸣声,百官万民跪下朝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头一扬,鸣鞭声止,众人瞬间鸦雀无声。皇帝抬手示意,昌盛尖细的声音被清晰地远远地传了出去:“传皇上圣谕,卿等深受皇恩,应心系天下万民,佑百姓安康。普天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分镇诸国,天下太平。”昌盛音落,皇帝一手执起朱允炆的手,一手执起朱棣的手。

  鸣鞭声又起,皇帝松开朱允炆和朱棣的手,昌盛躬身搀住皇帝,众人再度叩拜:“皇上圣明,大明江山千秋万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阳冲破云层将新春的第一道金光洒向人间,城楼下万头攒动,声势震天。上至朝官,下至百姓,拜贺之声一波又一波地传来,绵延不绝。朱棣于皇帝右侧稍后一位,自然能清楚地看到皇帝已经佝偻的脊背和正搭在昌盛手肘的那只微微颤抖的胳膊。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后望向奉天门外俯览这盛世的华章,无人能看出来,他掩藏在心底的傲然笑意:“鹿死谁手,尚不知定数。”

  因朱棣出行一向以青骢马代步,故而皇城里并没有给燕王预备的亲王出巡时所用的象辂。但内务府办事向来妥当利索,又是皇太孙亲自交代了的。将朱允炆被册封为皇太孙之前出巡用的象辂改造,换成绿色丝绒螭头顶,帷幔换成了青幔绕银螭绣带,辂内用云锦棉被和苏绣软枕垫得松软温香,又在辂下加了两个轮子套上四匹马变成了辂车。朱棣看了过后又让内务府制了个梅香香薰球挂在了帐顶,终于在元宵节那日赶制完成。朱棣十分满意,于是前往乾清宫谢恩。

  彼时皇帝正和朱允炆就着用糯米细面、核桃仁、白糖做成的元宵品着一壶酒,见朱棣进来了便招呼他坐下一起用一些。朱棣吃了一口元宵疑惑道:“宫中所制的元宵一向还要和上玫瑰蜜的,怎地这元宵馅儿里没有?”

  皇帝揶揄地笑看他不语,朱允炆笑道:“四王叔且尝一尝这酒,皇爷爷圣品,这酒的花香已经够了,再加其他花香就坏了这酒的味道了。”

  朱棣一听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咳了一声默默不语,皇帝这才笑道:“你来求父皇的时候倒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这会儿求到了又笨嘴拙舌了?”

  朱棣只得道:“回父皇的话,儿臣本就是个笨嘴拙舌的,叫父皇和皇太孙笑话了。”

  朱允炆继续笑:“那辂车四王叔可还满意?若是还不满意现下也来不及做了,四王叔且将就着如何?”

  朱棣忙道:“很是满意,多谢皇太孙费心了。”

  皇帝在一旁正色了道:“要记住父皇的话,梅花再清冷傲骨,始终是桃花更宜室宜家。”朱棣忙端端正正地应了。

  朱允炆也道:“听闻四婶喜欢桃花,舜华准备了些织桃花蜀锦和一只凤血玉的桃花步摇,劳烦四王叔带回去转交给四婶,也是舜华的心意。”

  朱棣略略躬身:“炽儿他们在宫里头承蒙皇太孙的照顾,一直未谢过。这次又蒙皇太孙费心辂车的事情,叔叔这边一道谢过了。”朱棣向来在朱允炆面前因着皇太孙的身份守着礼制颇为疏离,这一声叔叔的自称显然是真心想要拉近距离表示谢意了。

  正月十六用过朝食,辞过皇帝和皇太孙,丘福驾着辂车,三个孩子眼巴巴地一路追着朱棣望着他骑着青骢马消失在奉天门外。皇帝和朱允炆看着朱棣一步一步离去,嘴边噙满了笑意。朱高炽问皇帝:“皇爷爷,父王这是想娘了吗?赶着回北平吗?怎么都不回头看一眼孙儿们呢?”

  皇帝低声安慰:“炽儿乖,你父王知道你们在宫里头很好,又出来许久了,所以有些心急赶着回去。”朱高炽似恍然地点点头:“想来是了,这些日子父王在孙儿的宫里也说孙儿们越来越懂事,都是皇爷爷教得好,说孙儿们比父王幼时有福气呢!”

  皇帝一愣,没再说什么,只一人默默地转身进了乾清宫。许是新年忙碌的缘故,过了几日风寒又发作了,虽是往春日里过,御医们又极力费心照料着,可皇帝的身体还是越发地一日不如一日了。

  自正月初一起,三宝又消失了,姐妹二人也不以为意。不过阿蕊摆碗筷的时候总是放着三副,摆好后就到院子里轻轻喊一声:“马先生,吃饭了。”三宝便会自己走进来与她们一同用饭,用完后就自行消失。除夕夜后,阿蕊不再叫他三宝,只叫他马先生。

  因着正月里奚家酒馆也不开张,奚梅索性关了酒馆的门开始手把手地教阿蕊学酿梅花酒。

  阿蕊闷闷地不吭声,学得极不用心,只剩下奚梅絮絮叨叨:“将雪水化开了,用棉纸滤净,梅花洗净捣成汁子用细纱布挤了将汁子兑入雪水。八成的白米两成的糯米用兑了梅花汁子的雪水蒸熟后晾至略略有些烫手,加入酒母拌匀,再倒入一点烧酒,放到日头下去晒,这样出来的酒便不会酸了……”

  阿蕊听得心不在焉,拿着棉纸滤雪水的手一歪,水便漏了些出来。奚梅轻敲她的额头:“你再不认真些,姐姐便不理你了。”

  阿蕊点点头,有些委屈,却也瞧出了奚梅的认真,老老实实地跟着奚梅学酿梅花酒。

  奚梅坐在廊下继续说着:“这酒酿好了,要埋在地底下存上一年滋味更好。梅花酒也不要随便卖,逢年过年时隔壁王家叔叔和婶子可以送一些。这些年来,我瞧得出那王彦对你有些心思,他人不错,你若也有心,这奚家酒馆以后也能一并照应着。晓螺也是娇俏讨喜的,王家婶子也喜欢你,姐姐原说要亲手帮你做一件嫁衣的,如今看来恐怕是来不及了……”

  说着说着自己的心思也飘了,飘到了帮阿蕊安排以后嫁人的事情了。突然发现半天没听到阿蕊的动静,回过神儿来一看,阿蕊皱着眉头一双烟亮的眼珠子直落落望着她不说话。奚梅心里一惊,阿蕊从小心里真不开心了便是这副模样,忙过来哄她:“你若是不喜欢那王彦也无妨,他日有了……”

  “姐姐,”阿蕊终于开口,目光似雪花拂面般的清冷:“你真的一定要走么?”

  奚梅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一直说个不停,自小她只要一不开心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闪躲着阿蕊的目光:“姐姐不知道,姐姐不放心你,可是姐姐又……姐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姐姐,”阿蕊忽然笑起来,“你看这雪水还有这样多,今年你采了这样多的梅花,收集了这样多的积雪,肯定用不完。过些日子是元宵节,阿蕊想想怎样做一道梅花的元宵。姐姐那样嘴馋肯定会喜欢吃,阿蕊还要将剩余的梅花晒干,拿来做菜。若还有多的就串成一串串的,把咱们这院子都绕上,就这样不用等到冬天也能看到梅花,姐姐看阿蕊多聪明……”

  阿蕊不停地说着,奚梅就托着下巴坐在廊下看着她静静地笑。

  新年很快就过去了,阿蕊酿梅花酒也只学了个皮毛。元宵节那天,阿蕊用红梅花汁子和糯米面一道揉了,搓出一个个小圆子,用梅花酒糟做成酒酿圆子。阿蕊不知道为什么她努力地想变着花样做出些新奇的元宵来。可今天她的脑子转不动,她对自己做的元宵并不满意,可是奚梅照样嘻嘻哈哈地跟她过了个元宵节。

  吃完汤圆,姐妹二人去逛集市,奚梅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直问她这个好看么?那个喜欢吗?恨不得把整条街都买下来送给她。

  她看得出姐姐不开心,所以她开心地跟奚梅说着这个怎么怎么不好,那个怎么怎么不巧。仿佛她不让奚梅给她买东西,奚梅就会觉得对不起她,就留下来会不走。

  姐妹俩一直逛到集市上的人都散尽了,她们也累得回到酒馆,再没有一丝力气想任何事情,倒头就睡。三宝一直默默地跟在她们的后面,感同身受着她们心中离别的伤痛,心里面说不出的五味杂陈,郁郁着难受。

  朱棣一行人驾着辂车到了苏州府的驿站后,他便站在驿站的院中,静静地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正月十六的这一天,奚梅清晨匆匆扒了两口回了房间呆呆地坐着,她无知无觉着时光地流转,从清晨到日落,窗格的倒影在无声地变化。天色渐渐暗沉,阿蕊来敲门叫她吃饭,她惊得跳了起来,慌乱地回应:“姐姐不饿,不想吃。”又匆忙地嘱咐,“阿蕊,你今晚早点睡。”

  阿蕊并不知道奚梅到底什么时候走,但是奚梅今日的反常昭然若揭。她默默地躲回厨房,将准备好的菜放在案上,只盛了一碗饭,自己动都没动,走到院中,轻轻地说了声:“马先生,吃饭了。”无声无息回到自己的房间。

  三宝走进厨房,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将碗筷收拾干净。他站在院中看着阿蕊暗沉的房间,忽然害怕以后再也吃不到这样香的饭菜;忽然很嘴馋,想知道阿蕊除夕夜拉着他说得那些菜滋味到底如何;忽然有一种也想将阿蕊带走的冲动。

  他的心底泛出了苦涩,想起他见过的那个王家茶楼的朴实少年,有着那样简单明快的笑容。又觉得如果阿蕊能跟那个少年平平实实地过一辈子,真的挺好。心底的苦涩到了嘴边化成对自己的一抹嗤笑,他的身影随着天边被烟夜吞没的最后一丝光影,一起消失。

  夜悄悄地来临了,奚梅起身一支一支点亮了蜡烛,烛火在静夜中跳跃,整个房间透亮,奚梅彷徨而挣扎,隔壁阿蕊的屋子随着夜色一沉到底。

  是去是留犹豫不决,箱子打开,然后又关上,再打开,再关上。于是,她拿出那张澄心堂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又铺开床褥,蒙上被子跟自己说:“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决定了。”可翻来覆去,朱棣的眼神不知什么时候就烙在了她的心里,挥不走,擦不掉。奚梅猛地掀开被子,决定不管走不走,将酿酒的方法先写了下来。又拿出那只梅花簪,在手中抚摸着,一颗心乱成了绣架上那一团缠在一起的丝线,理都理不清。

  夜深幽而辽阔,朱棣一早就到了奚家酒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奚家酒馆的院子里空无一人,他站在屋顶上,取出玉笛,执着地不合时宜地在初春的夜晚吹着一首《冬白纻》。他积石如玉、列翠如松的风姿映着身后是银盘般的月华,含笛于唇边,吹出太阴洒出的清粹露光。

  奚梅知道他来了,捂起耳朵,那笛声流过她的指缝,一丝丝地漏进她的耳朵,落在了她的心里。她打开箱子,从最底处取出那件斗篷,披在了身上,将那张澄心堂纸和梅花簪拢入袖中,身上依旧是那件月白色绢布对襟上衣和绿色棉布罗裙,满头青丝仍是只用一根素纱带将顶部的头发束起,余下的就这样散着。那笛声仿佛有魔力一般,她不由自主地推门走到院中。那一刻,笛声停了,她在廊下背对着月亮静静地站着,天空高悬着一轮满月清冷无边,她知道他已经到了她身后,却倔强地不肯转过身去。

  过了许久,他终于颓然开口:“你知道我来了,既不肯转过身来,也不曾将发簪戴上,你不肯,是不是?”

  奚梅依旧不肯转过身来,似乎这一转身,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她心里有着莫名的惧怕,那是因为前面是一条未知的路。

  朱棣的身上有更深露重的痕迹,他顾不得了,从后面轻轻地将奚梅拥入怀中:“我看见你屋子里的亮着光,我以为你是在等我。”

  奚梅的心口突突地跳着,依旧沉默不语。

  夜色浓稠如汁,朱棣忽然坚定道:“你一直不说话,我便这样抱着你一直等着,我只当你是在犹豫。”

  奚梅欲挣脱出他的环抱,被朱棣硬生生地扳过身来将她的头抵在他的胸口:“天这样凉,你就算披了斗篷也该多穿些衣裳。”

  奚梅吸一口气,沉一沉心,再沉一沉心,伸手去触阿蕊的窗格:“阿蕊这样小,我实在不放心,这世间唯有她和我互为亲人,等她再长大一些,再大一些,我再随你……”

  朱棣抓住她的手放回自己的怀里,哪里还能容得她说下去:“妹妹总要长大,你总要嫁人,有自己的家,对不对?”他的下巴带着露水的冰凉,抵着她的额头,“我做梦都想着能与你相知相许,相依相伴。我想与你做夫妻,也想与你做亲人。”

  朱棣的怀抱宽广而温暖,奚梅渐渐沉醉,双手环上他的腰:“不若这样,发簪和那首词,我先收着,我只与你先去瞧瞧。可我若是实在想念阿蕊不放心她,又或者去了许久仍是不习惯……你可愿让我回来?”

  朱棣心中不可抑制的狂喜涌上心头:“当真,你当真愿意随我去北平?”

  奚梅倔强地仰起头:“你先回答我。”她的眼眸熠熠发光,如烟夜中的星辰一般闪亮,一张脸似梅花上的玉雪凝结而成,樱唇就在朱棣的嘴边。朱棣一低头,便吻住了她,渴望着要将她唇齿间的馨香吮吸而尽,直吻到了她的心里,他对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这么霸道的。她的一颗心被他吻得彻底柔软,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决定了跟他走到海角天涯。

  朱棣将她打横抱起只想离去:“好,你说什么都好。我安排人暗中保护你妹妹,就像三宝暗中保护你一样。”

  夜那样的静谧,月光照得窗户泛起了朦胧之色,奚梅挣脱出他的怀抱,手抚摸上了菱形窗格,阿蕊看似已经熟睡,她自言自语:“阿蕊,你已经长大了,姐姐要走了,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她走回房中想给阿蕊留几句话,思来想去,千言万语,叮咛嘱咐,终只剩了一句:“姐姐走了,努力加餐添衣裳。”又将家中多年积蓄兑换成的银票统统放在了桌上。

  朱棣安慰她:“是啊,她已经是大人了,人总是要长大的。”抬头望一望逐渐西去的天边冷月,复又道:“梅儿,我们该走了。”说完,不等她反应,抱起她向房顶掠去,好似深怕她反悔一般,再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

  奚梅恋恋不舍,最后看了一眼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院子,这十泉里的小桥流水,黛瓦白墙在她的眼中终于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阿蕊打开房门,望向天边。她捂着嘴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外公走了,娘走了,爹走了,郑大娘走了,好婆走了,只要是疼我的人都走了,如今姐姐也走了,我又是一个人了。姐姐,阿蕊替你守着酒馆,等你回来。”心底的凄微与悲凉,浓重如子时的夜色,纵然奚梅房中烛火明亮,却是空无一人了。寒风中,她泪流满面,犹不自觉。

  十泉里王家茶楼,掌柜的原本已经睡着了,被笛声一分一分模糊了睡意,忽地一阵风吹开了窗户。他便嘟嘟囔囔地起身,待关好窗户后,屋子里坐了一个人,一下子,剩余的睡意跑了个精光。烟夜中,三宝弹了一下手指,床上传来一阵沉重的呼吸声,那是他的婆娘。三宝走到他面前示意他噤声:“敢问王掌柜,平时是否经常照应着奚家酒馆的两姐妹。”王掌柜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三宝的眼中并无恶意,自怀中拿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王掌柜登时会错了意,连连摆手:“这奚家两姐妹一向与人为善,阁下高抬贵手,这谋财害命的事情万万做不得,做不得的,会遭雷劈的。”

  三宝将金锭子塞到王掌柜的手中:“王掌柜误会了,在下知道贵公子对奚家二姑娘颇为有意,梅姑娘已经出远门了。想请王掌柜自现在起,更要照应些奚家酒馆的二姑娘,贵公子的来往应愈加勤勉些。当然,若有什么不妥当的人出入奚家酒馆也请暗自留心,自会有人定期来与王掌柜联络。”说完不等王掌柜的反应,打开窗户掠出消失不见。

  王掌柜愣在原地:“梅姑娘出远门了?之前没听她们姐妹提过啊!”看着手上金光闪闪的那一锭金子,忽然发现,笛声消失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金子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上,冰凉冰凉的。

  苏州十泉里数十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洪武二十五年的除夕之前,奚家酒馆迎来了一位阿蕊姑娘,洪武三十一年的新年,奚家酒馆的梅姑娘不见了,只剩下阿蕊姑娘一人。人们的好奇随着时光的推移,一切也终究水过无痕,雁过无声。

  注:

  1、宋锦:是中国传统的丝制工艺品之一。开始于宋代末年(约公元11世纪),产品分重锦和细锦(此两类又合称大锦)、及匣锦、小锦。细锦是宋锦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类,厚薄适中,广泛用于服饰、装裱。因其主要产地在苏州,故又称“苏州宋锦”。宋锦色泽华丽,图案精致,质地坚柔,被赋予中国“锦绣之冠”,它与南京云锦、四川蜀锦一起,被誉为我国的三大名锦。

  2、九龙公道杯:相传明太祖朱元璋宴请开国功臣时所用酒杯,斟满必漏,明太祖朱元璋赐名“九龙公道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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