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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目录 第九章 缘起执孽爱生怖(中)

江山梅蕊嫣 姑苏妍冰 10530 2022-11-24 17:41

  姚广孝揉一揉眉心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小柔儿自进了奚家酒馆就再不肯见我,我亦苦守了她两年。至正十七年,她给奚家老板做了填房后,我便死了心,亦就此立下死誓,此仇不报,我姚广孝死后永不超生。我开始打听你的事情,得知,原来你曾经做过和尚。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小柔儿为什么那么恨满天神佛。”

  姚广孝看了朱重八一眼,朱重八一声嗤笑:“那你还去做和尚?”

  姚广孝“啧啧”地直摇头:“正因为你朱重八出过家,做过和尚,我也唯有出家做和尚才能有机会。我是恨满天神佛,正因为我恨,所以我让自己日日对着,否则我怎么忍下着摧骨蚀心的痛苦,以来磨练我的意志。但我舍不得离小柔儿太远,所以选在了苏州的妙智痷,纵然希望渺茫。”

  他握紧拳头:“十年,你攻城略地,满手血腥登上帝王之位。我潜心研究佛法,亦费尽心机在苏州扬名,终于引起了参与编修《元史》,翰林院国史编修官高启的注目,结为好友。当真是天助我也,高启受命教授诸王,后来也是高启告知,你爱极懿文太子,但众皇子中,其实最有才干的,却是你对外宣称的由马皇后嫡出的四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燕王。”

  朱重八的手在微微地颤抖,姚广孝眼中满是嘲讽:“你朱重八意欲瞒尽世人,因着马姑娘帮着你带大懿文太子,所以你便立马姑娘为后,给了嫡出的身份,以堵天下悠悠众口。马姑娘一生情心错付于你,只因你一心只惦记着小柔儿,而马姑娘天生一双大脚。”

  他语意中透着深深的腻烦和讥诮:“所以,但凡身上有点小柔儿影子的人,你都强要了,过不多久就扔到一边任由她们自生自灭。侥幸活下来又有了孩子的,总算能在这皇城里安居一隅,还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命数不济死了的,就把孩子扔给马姑娘抚养。唯有燕王之生母,你倒算是有了点动心,只是你动的这点心也为燕王生母招来杀身之祸。只因燕王是早产,你便怒不可歇不问青红皂白,不等太医查明回报,就致使她惨死在铁裙之刑之下。结果,你又是将燕王扔给马姑娘抚养,为了掩盖自己的丧心病狂之举,抹去燕王生母存在的一切痕迹,更在皇家玉牒上更改了他的出生年月。朱重八,你真叫人恶心!”

  朱重八终于在脸上露出一丝愧色:“这一点,我是对不起他。”

  “何止这一点,”姚广孝喝了一口三宝端过来的水继续道:“燕王幼时,你可曾有过一丝半点的疼爱给他。当他襁褓失母后,你的眼睛可曾落在过他身上,你的眼里心里只有懿文太子。你知道他有多想,哪怕只有一点点他父皇的关注,可是你没有,你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

  朱重八沉默不语,姚广孝又道:“所以燕王疑惑不解,同为皇后嫡出,为何境遇如此不同?于是偷偷地跑去皇家玉牒,发现玉牒之上的年龄竟然比自己的实际年纪大了十岁。而皇家玉牒上所记载的由皇后嫡出的子嗣个个都破绽百出。于是暗暗留心,悄然地四处打听,这才发现此中玄机,同时也发现了南康公主的身世。”

  朱重八张开嘴,却又说不出话来,姚广孝笑道:“燕王当真是一代英才,小小年纪就有此份心机谋算。观察了南康公主许久,发现南康公主也是聪慧异常,这才决定与之联手,在你和懿文太子身边布下一枚棋子。朱重八,你也不想想,南康公主知晓自己身世,又在皇后宫中备受冷落。她的驸马胡观,也是满门忠烈,他大哥战死沙场,他父亲东川侯胡海辞官终老后,二哥却被你屠了满门,他们心中怎么可能不恨!”

  朱重八渐渐开始理清一些脉络:“昌盛,再加上南康,想必燕王对宫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吧。南康日日都来请安,我今日大怒的事情想必也是她告知你的。所以你就算准了,今日来送我上路。对吗?”

  姚广孝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到底当了半辈子的皇帝,只是你的女人太多,儿子女儿也太多,看走眼也属正常。”

  他的脸上有着敬仰的神情:“胡惟庸的案子,当年燕王才十岁,不过是暗中留心听见你与懿文太子的对话,对胡惟庸颇有不满,担心他功高震主。又无意间在胡惟庸的幼子有一次进宫玩耍时,听说他家中井里涌出醴泉,此为祥瑞之兆,他父亲已经启奏请皇上前去观赏。燕王便教他在院墙四周布满七色彩纸剪成的碎末,远远看去,犹如泛起七色彩云,还教他悄悄地别告诉任何人,给皇上和他爹一个惊喜。胡惟庸那时在朝中又如日中天,胡家幼子自幼娇宠惯了,哪里知道这是犯了皇帝的大忌。结果,你以你的雷霆之怒,‘枉法诬贤’、‘蠹害政治’等莫须有的罪名,连过堂过审都没有,当天抄斩胡惟庸满门。但凡跟他有一丝关联的,连着开国第一功臣韩国公李善长等大批元勋宿将皆受株连,一并除去,牵连致死者三万余人,一直到二十五年才渐渐平息。”

  朱重八连连费力咬牙道:“好一个燕王朱棣,好一个燕王朱棣。”

  姚广孝甚是开怀地笑:“是啊,当真是好一个燕王啊,小小年纪,就能算准了你朱重八的脾性和行事手段,只利用一个孩童就制造了一起轰动天下的案件。更重要的是,你朱重八妄为大明开国帝王,竟如此大开杀戒,再加之开国功臣常遇春、邓愈莫名亡故,你再借胡惟庸案再除去李善长,民间谣言四起。而你,就此背上狡兔死,走狗烹的骂名。你说,燕王这样的人,不做帝王,岂非天理难容。”

  朱重八已经气若游丝:“后来呢?”

  参汤早已所剩无几,姚广孝使了个眼色给三宝,三宝斟完最后一碗交给朱重八。

  朱重八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候了,但他想死得明白,他就着三宝的手喝完,只费力地瞧着姚广孝,等着姚广孝继续说。

  姚广孝接着道:“自那以后,剩下的,你所忌惮的,唯有徐达了。十五年的时候,恰巧马姑娘逝世,她生前不见你对她如何,死后你倒开始觉得愧对她了,又为了要在天下人面前做出一副帝后恩爱的样子,便广招僧人进宫为其超度,并且挑选高僧前去各藩王的就藩地主持各节气的祭祀大典。我因高启而与吴中四杰中的张羽也结为至交,由他举荐入宫,也由此终于见到了高启口中的燕王。”

  朱重八只能动动手指让他继续说下去,姚广孝见他就快支撑不住,语速也越来越快:“你忌惮燕王雄才伟略,我便使计假装身体孱弱却佛法精深使得你将我指派到北平的庆寿寺来消弭燕王的雄心。是我暗中跟燕王谋划让他成为你钳制徐达的棋子,也顺利地让你赐婚燕王与徐达长女。燕王也是故意在蒙古让你看到他的惊世之才,让你忌惮他,诱你下手,好让你借他之力除去徐达,让你再背骂名。而明面儿上的燕王则是你要他上战场,他便上,你要他下手除徐达,他便除。只是,现在看来,朱重八,到底是你利用了燕王呢,还是燕王让自己被你利用了呢?”

  朱重八是越听越绝望,姚广孝自顾着继续道:“因你自己手下无数亡魂,所以你看中言官,为你工笔史书,留下恢弘篇章。刘三吾和赵勉都是言官出身,赵勉有眼光,看出燕王的旷世之才。只可惜,他行事前后不一,叫他娶个妻都推三阻四的,所以燕王根本看不上他,只吩咐他乖乖听你的话,顺你的意。然后,风光无限时,在你面前略略提一提燕王的才干试探一下你。没想到,就因为赵勉他说了一句燕王乃是堪为所有亲王之表率,你就栽赃他受贿更斩立决。燕王这才对你冷透了心,让南康公主将懿文太子的真实身世以及他的亲生娘亲恨极了他之事告知。否则,懿文太子又怎么会只因为赵勉一案就一病不起。我猜想,朱允炆也是那个时候知道了他父亲的身世吧,只不过在你面前一直假装不知而已。”

  朱重八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撒得明黄云锦被上滴滴催命,仿佛血泪一般。

  姚广孝抬手示意三宝不用在意,口中仍不停道:“在南康公主无意间得知蓝玉向懿文太子告发燕王,燕王爷佯装不知,反而只要一有机会就和蓝玉攀交情,三宝自到了王爷身边就得王爷亲自,身法极好,又是从蓝玉府出来的。悄悄地在他府里放下一封蓝玉与同景川侯曹震、鹤寿侯张翼等谋反的书信,再将此消息不着痕迹地送到了应天府尹。”

  姚广孝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结果,胡惟庸案还没完全平息呢,又出赵勉一案。赵勉一案牵连倒是不广,可是紧接着又出了个蓝玉案。你倒说说,任凭言官的笔杆子再厉害,真的能堵尽天下人之悠悠众口么?老百姓们会怎么看你!王爷临危救下蓝家遗孤,又命三宝带着他隐在人群中看着蓝家以及被蓝家牵连的人,一个个的,人头落地、血流成河。然后,他就隐到了宫里,再由王爷暗中打点,在宫中平步青云,直至调至乾清宫。而自蓝玉案后,王爷几乎彻底不问世事,闭府不出,只求淡出你的视线之外,可惜,朝中无将才,平定蒙古还是要倚仗王爷。你一面想用着燕王,一面又不放心,于是,王爷堕入情网有了一名真正两情相悦的女子一起厮守。”

  朱重八只剩下喘气的力气,床边风轮带出的冷风让他有彻骨的寒意,在这炎炎的夏夜里,仍然不停地发抖。他拼命地想抬起手来指着姚广孝,又想指着三宝。嘴唇在动,三宝附耳过去,听到的是:“他是比朕有福气。”

  三宝终于开口:“再由皇上亲自安插的葛诚将王爷和夫人的恩爱,枝细末节,无不一一呈上。皇上之所以信了,是因为,王爷的确是想与夫人举案齐眉,永不分离。”

  “最后,”姚广孝阴测测地笑,哪里还有半分出家人的样子,“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他日燕王起事必定要路经兖州。鲁王当年才二十岁,到底是怎么死的,燕王一定会告诉鲁王妃,也就是信国公汤和的女儿。也会让已故鲁王的嫡子,如今的鲁王,清楚明白地知道,为什么,他的皇爷爷虽然那么厌恶他的父亲,却如此厚待于他。”

  姚广孝的笑声越发地阴森:“对了,还有,你说,宁妃要是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已故鲁王之死的前因后果,会作何感想?当今鲁王和他娘亲要是知道信国公都已经称病告老还乡,你因着懿文太子去了你不得已立了皇太孙,却又担心因为早年间的时候,燕王是随着信国公在蒙古历练,一战成名,你忌惮燕王与信国公联手终而还是下手除了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信国公,也就是现下鲁王的外公,又会作何感想?”

  姚广孝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朱重八道:“这些就是我算计你的身前,至于你死后,燕王登基,势在必得!你朱重八死后固然是以祖为庙号,而你丧尽天良,连自己的妻妾儿女都能屡屡下手,你不配为开国之君。而我姚广孝将要辅佐如今的燕王,他日的帝王,成为真正空前绝后的,打得下江山也守得了江山的大明开国帝王,百年之后也将会以祖为庙号,而不仅仅只有你朱重八。他日,史书工笔,你朱重八的斑斑劣迹,也将会一一载入史册,这些,便是我要算计你的死后!”

  他将脸凑到朱重八面前:“朱重八,燕王从来就没把你的好孙儿放在眼里,燕王的对手,从来都是你。朱重八,来,仔仔细细地看清楚我的样子,我就是姚广孝,你我二人,终有一日,会在地府再见的。到那时,我和小柔儿,即便在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朱重八听完这些话,整个人松瘫了下去,只瞪大了眼珠子,再也不动。

  三宝上前一探鼻息,再探腕脉,气息全无,脉跳亦止。其实身体手足皆已冰凉,全凭一口气撑着。终于,一代帝王,一代枭雄,回首就此百年身。

  姚广孝仰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默默地跟小柔儿道:“小柔儿,朱重八去了地府了,别放过他。你再等我一些年,咱们还是在一起,以后的生生世世,再也不会分开。”

  三宝手脚麻利地将瓦罐和参汤渣滓装回稻草兜里,将风轮和被冰化成的一缸子水轻手轻脚地放回了原处。

  姚广孝吩咐三宝让昌盛把南康公主请来,自己则将驸马府内监的服饰再度穿上。

  昌盛去到偏殿,一屋子只剩南康公主醒着,其余的全睡了。

  南康随昌盛进到寝殿,花容失色,惊得跌坐在地上,口中不自觉地道:“父……父皇?”,然后直问道衍:“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衍淡淡道:“老衲与皇上原是故人,听说皇上身子不济,所以想来叙叙旧。说了一会儿话,提及往事,不胜唏嘘!皇上突然想起皇太孙,便叫昌盛去东宫请。没想到皇太孙还未回,所以一时怒极攻心,喷血而亡。”

  昌盛强忍住心中的狂喜,他不管了,豁出命去赌一把,道:“是,确如大师所说,皇太孙尚未回宫。”

  姚广孝正一正身上的服饰道:“当然,公主对宁妃只能说,皇上突然醒来,想见皇太孙,昌盛去寻了后却发现皇太孙至今未回,一时激愤,气极吐血而亡!”

  他早已恢复端然而笑的一贯姿态道:“对外头怎么说,公主还是要跟宁妃商量的。至于皇上是因为突然想起皇太孙,叫昌盛去东宫请,却发现皇太孙还未回,气极吐血而亡的实情,须得等到王爷需要公主说的时候,公主再说不迟。”

  他再递给南康一个眼神,深深道:“至于现在怎么说,公主还年轻,全慌乱了,还是要顺着宁妃娘娘的意思说。真是可惜啊,驸马乃是一代英才,将门之后,如今却只都督府挂了个闲职,万万不可错过这个能令驸马深得新帝信任的大好机会。”

  三宝扶起南康公主道:“公主,三更快过了,如今,事不宜迟啊!”

  南康一咬牙拿出自己的腰牌交给三宝道:“你和大师速速出宫,去驸马府请驸马快快进宫。”

  她转头对昌盛道:“你快去东宫瞧瞧,皇太孙到底回来没有?”

  于是三宝拿着南康公主的另外顺利带着道衍离宫,昌盛回到东宫发现皇太孙果然仍未回来,松了一口气,暗道:“老天果然有眼。”然后立刻回了乾清宫回禀。

  而昌盛回到乾清宫皇帝寝殿里头,远远地跪在皇帝遗体前时,南康,已经摇醒了本已睡着的宁妃,哭成了个泪人儿。

  宁妃看到伏在她肩上泪流满面的南康,心中知道大事不好,然仍抱有一丝希望道:“馨儿,是不是你父皇?”

  南康泣不成声地断断续续道:“父皇他,父皇他……”

  宁妃等不及南康回答,急急地往寝殿赶去。南康跟着宁妃时,跌跌撞撞地,不小心被门槛绊倒在地,一屋子的宫人全被惊醒。

  宁妃进到寝殿,昌盛正跪在地上抽泣。她一看皇帝的情状,一把扑了上去,哀恸到不能自己,老泪纵横,口中只念道:“皇上,皇上啊,您醒醒啊!”

  一口气没岔过来,几欲晕厥,南康慌慌张张地跟进来时看见,不住地对禄公公吩咐:“快,快去请太医!”

  一屋子的宫人跟着南康进来,一看到寝殿里的皇帝已经驾崩,一时间,哭声响彻乾清宫。

  这震天的哭声一起,宁妃的脑子反而瞬间被惊得清明。皇上驾崩的样子极为蹊跷,然而这么多人在,口中忙喝道:“且慢!”禄公公脚看着就要踏了出去,又被喝了回来。

  南康哀泣道:“母妃,你好歹让太医看看您的身子,还有这,这父皇,这怎么办啊?”

  宁妃随皇帝开创大明,伴驾多年,她努力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对着一众人道:“全部给我住口,馨儿,昌盛留下,其他人全部出去。小禄子,一干人等守着乾清宫,你去把太医院的人全部召来,然后,一个都不许出去。”

  南康只知道不停地哭,宁妃已经坐直了,看着昌盛道:“说,皇上是怎么去的?”

  昌盛抖抖索索地跪下,吞吞吐吐地道:“回宁妃娘娘的话,皇上,皇上先是醒了,然后,然后……”昌盛越说声音越发地抖,只不停地磕头。

  南康忍不住哭泣着道:“昌盛守着父皇,父皇醒了,说是想见见皇太孙,让昌盛去请。昌盛只得去了,可是皇太孙还未回,昌盛又不敢直接回父皇,只得来求儿臣。儿臣也是无法,只得随了昌盛进了寝殿。父皇急着问皇太孙怎么没来,这才知道,皇太孙莽莽撞撞出宫,”说到此处,南康的哀伤伴着内疚和自责,跪在宁妃面前,“儿臣恨不得跟着父皇去了,儿臣不该告诉父皇皇太孙不在宫里。不知为何,父皇竟然气极,当即便……便吐血而亡了。”

  说完,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伏在宁妃膝上,语不成调。

  宁妃抚着南康的发髻道:“好孩子,这不怪你,只怪那个……”一想皇帝已然驾崩,如今不能口不择言,只能不住地拍着身旁的案几。

  她目光严厉地看向昌盛:“昌盛,皇上和皇太孙一向都颇为倚重你,皇上是寿终正寝,你明白吗?”

  说罢,抬起南康的头道:“馨儿,你也要明白,懂吗?”

  南康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般:“是,母妃,儿臣明白。”

  宁妃疑道:“跟你进宫的那两个内侍呢?”

  南康又伏在宁妃膝上道:“馨儿方才全慌了,叫他们拿着馨儿的腰牌,去驸马府叫彤弓速速进宫。”

  宁妃细细思量,拿过绢帕替皇上细细地擦拭嘴角的血迹,又吩咐昌盛将被褥换过,泪水终于无声流下。她抚上皇帝的脸庞,心中道:“臣妾与皇上几十年的情份,皇上就这样去了。无论如何,臣妾不能让皇上去了,都不安心啊!这个炆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转过头,吩咐昌盛:“你去东宫候着,皇太孙一回来,立刻前来乾清宫。”

  又对南康道:“馨儿,彤弓来了也好,守在这里。你现在先去跟小禄子说放昌盛去东宫,然后,彤弓来了直接进寝殿。皇上殡天的事情,先别走漏了消息。老天保佑,炆儿,你快回来。”

  寝殿里只剩下宁妃和南康,南康依旧伏在宁妃肩上嘤嘤哭泣。宁妃这才松了下来,轻轻地推开了南康。她起身,想将那一缸子水挪到皇帝身边,南康看见,停止了哭声,慌忙前去帮忙。

  泪水再度滚滚而下,一滴一滴地与那水融在了一处,她用那融化了她的眼泪的水为皇帝净脸。皇上有着很多的嫔妃,有着很多的孩子,然而皇帝心中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阖宫的女人,没人能看得出来。先皇后仿佛是知道些内情的,但先皇后对皇上情深意重自然是闭口不言,只是偶然间也会隐隐自伤。

  皇上对自己,原本不过只是一时兴起而已,而自己的儿子鲁王朱檀就藩后就误入歧途,为贪享鱼水之欢,竟乱服药物,致使她白发人送烟发人。皇上也是震怒,十分厌恶他的行径,谥号为“荒”。

  可皇上在檀儿死后,却对她越来越好。因着鲁王妃又是信国公汤和的女儿,皇上厚待檀儿的嫡子她的嫡孙。对她更是礼遇有加,在孝慈高皇后崩逝,李淑妃薨逝后,尽管还有赵贵妃,皇上却下了圣旨由她全权摄六宫事务。素日里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也都先想着她。

  没想到,皇上他就这么去了,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都没有留下,就这么去了。

  她从斗柜中取出一套烟灰色水光锦的僧袍和一件大红云锦袈裟以及一个木匣子,袈裟以纯金色丝线绣了一十八只五爪闭嘴金龙图腾,袈裟下半部内嵌“福寿”两字的宫灯状图饰。

  她对南康说:“来,帮母妃扶着你父皇。”

  她打开木匣子,里面放了一把剃刀和一串每一颗都跟大指粗般浑圆的紫檀木佛珠,佛珠串子上缀着明黄的流苏。

  宁妃心中悲痛不已:“皇上啊皇上,炆儿不争气,竟让皇上您死不瞑目。”她伸手拂下皇帝的眼睑,拿出剃刀开始剔皇帝的头发,南康惊道:“母妃,你这是?”

  宁妃对南康摆摆首道:“这是你父皇一早就交代的,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问。”

  三宝和道衍顺利地回到驸马府,角门是胡观亲自在守着的,人都给他遣开了。

  三人进了小屋子后,三宝将南康的腰牌交给胡观道:“公主请驸马您速速前往乾清宫。”

  胡观看向道衍,道衍一如往常地淡然道:“驸马到了乾清宫,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新帝登基在即,驸马要好好把握机会。”

  胡观也不多话,拿着腰牌,道了声:“三宝,照顾好大师。”

  胡观离去后,三宝有些担忧:“大师,大明第一个皇帝驾崩,还不知是什么仪制。可眼下,奴才要将大师速速带离京师才是万全之策啊。”

  道衍席地而坐,从容道:“来之,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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